本文是关于美国科幻作家阿西莫夫的。笔者曾经撰文评论我国科幻作家刘慈欣的作品《三体》,批评了其中的历史主义思想。之后有读者提到了阿西莫夫的作品其实也有历史主义倾向。因此笔者撰写本文,对阿西莫夫的作品做些评论。

心理史学是阿西莫夫在其代表作《基地》系列中提出的一种假想的科学。阿西莫夫借鉴了热力学的理论:在多粒子系统中,单个粒子的运动无法描述,但是大量粒子的运动是可以很精确的描述的。阿西莫夫将这个概念应用到银河帝国上,其人口以百兆计,达到了统计学的数量级。预测一个人或者少数人的未来是没有可能的,但是对于如此数量级的人类社会动向就完全可以通过统计科学的计算而预知到,可知道未来的各国经济、国界、兵力、人口数、事件、科技、资源、人的思考。在小说中,该学科由小说人物哈里•谢顿创立。(来自维基百科。)谢顿还据此创立了“谢顿计划”,拯救在银河帝国崩溃之后陷入黑暗时代的银河系……

当然,谢顿计划最终还是破产了——否则《基地》系列就会变得类似我国的党史教科书,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这样小说就没法看了。一部好的科幻小说应该是一个开放系统,如果小说开头有一个预设,那么到了小说的末尾它一定要被打破(主要指长篇,短篇可以写成一个结构精巧的封闭系统)。不过笔者认为,谢顿计划的破产并不只是故事需要。谢顿计划的破产是必然的,因为心理史学的前提假设就是错误的。

阿西莫夫和后来许多受其影响者都想用热力学方法来研究人类社会——要描述每一个气体分子的运动情况是十分困难的,然而大量气体的状况却只用体积、温度和压强三个变量就可以描述。

不过,即使是描述气体也不像某些人想象得那么容易。像湍流一类的东东就无法用很少几个变量来描述。有效地描述湍流的性质至今仍然是流体力学中的一个重大难题。这是因为湍流是一个自组织系统。

用热力学方法来研究人类社会所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物理学家们能够忽视每个气体分子的具体运动轨迹来研究气体的温度和压强,是因为气体分子的运动轨迹是彼此独立、无组织、可以互相抵消的。封闭系统中气体分子的运动速度是接近正态分布的,极端数据很少且可以相互抵消。

然而在像人类社会这样存在着大量复杂的互动和反馈关系的开放、非均衡的自组织系统中,不仅出现极端数据的可能性要大得多,而且这些极端数据不但不会互相抵消,其影响还可能会无限扩大(人类的存在本身就是宇宙中的“极端数据”)。即使人类的行为大多数都是可预测的,其余不可预测的部分也可能给社会发展造成无限扩大、不可忽视的影响。而且恐怕越是对社会的发展产生惊天动地的影响的行为就越是不可预测。可以说,人类历史就是小概率事件积累的产物。用热力学方法来研究人类社会就相当于忽略了人类社会中各种数据之间复杂的互动关系和人类社会的自组织特点。

何况,研究者本身也是社会的一部分,与社会的其他部分之间也存在着各种复杂的互动关系,不可能像上帝一样,跳到社会之外去观察和研究社会。因此研究者所观察到的社会,也只能是极其有限的一部分,不可能掌握全部信息。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研究者并不是全知全能的,也无法摆脱自己的主观和偏见。

在《基地》系列中,谢顿计划最终失败,是因为出现了“骡子”这样一个极端数据。其实在真实的世界中,极端数据绝不会仅仅是一两个骡子而已。每一位科学家、发明家、企业家的工作及其对社会的影响都是既不可预测,也不能忽略的。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都是会使谢顿计划破产的“骡子”。

虽然谢顿计划最终失败,不过在《基地》系列的前几部中,谢顿计划还是为拯救文明做出了贡献。这是因为小说描述的是文明崩溃之后重建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从前人已经走过的道路中吸取经验教训总会有所助益。许多发展中国家赶超发达国家的时候,也会吸取其历史经验。《基地》前几部所讲述的“均势”和“贸易的力量”,无非就是这样一些历史经验。这就像是国外某些生存主义者为预防文明崩溃而建立的避难所也能够为文明的保存和重建做出贡献一样。然而如果他们因此就认为自己有能力决定整个人类的未来,那就未免过于狂妄自大了。

另一方面,如果谢顿计划取得了完全彻底的成功,那么宇宙会变得更美好么?这个问题的答案要到阿西莫夫的另一部小说《永恒的终结》中来寻找。

在这部小说中,人类发明了时间机器,并且利用这一发明不断纠正历史上的错误,将所有的灾难消灭在萌芽状态。这个工程在相当长(几百万年)的时间里取得了成功,然而人类也失去了许多重大的发明和探索宇宙的机会,直到来自更遥远未来的人类进行了干预,把发明时间机器这件事从历史上抹去了。阿西莫夫借书中人物之口说:如果人类可以主动选择自己的未来,“人类总会选择最安全、最中庸的道路前进,群星就会变成遥不可及的幻梦。”群星象征了开放社会,象征了对未知的探索。每一位科学家、发明家、企业家的工作都是在探索未知。而探索未知的结果是任何公式都不可能计算出来的。把全体人类的命运交到一小撮人或某个公式手中,就意味着失去了探索和发现的机会;拒绝一切风险和对公式的偏离,也就拒绝了进步的可能;试图把一切危机消灭在萌芽状态,只会使危机的最终爆发来得更加猛烈。

无论是《基地》还是《永恒的终结》,都还面临一个问题:把全体人类的命运交到一小撮人手中,其他人甚至不知道这一小撮人的存在,那又如何保证这一小撮人不会腐化堕落,为自己谋取利益,或者把自己的无知和偏见强加于全体人类呢?自己监督自己总是靠不住的。

无论是在《基地》还是在 《永恒的终结》中,不仅“伟大计划”是一小撮人的游戏(想想看,在《永恒的终结》中,那么少的几个人就要负责收集和分析一个世纪中全体人类活动的信息并进行干预),其失败也总是源于一两个人的有意破坏。其实,真实的历史更多是无数人行动所带来的意料之外的结果。我们只要想一想在欧洲,人们今天所享有的自由很大程度上是几股本来都无意争取自由的力量相互斗争的结果,就能明白这个道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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