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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周恺小说《盲无正》全文7.4万余字,共12个章节,其中个别章节曾节选刊登在2013年《天南文学季刊》第15期上,此次在《自由写作》上全文首发,共分三期连载。

 

夜半

 

汶川地震与雅安地震间隔五年,震中相距三百公里。汶川地震官方统计六万九千多人遇难,一万七千多人失踪,这个数据遭到一些人的质疑,他们组成独立调查团,调查死难者真实数字与死难学生人数,并撰写调查报告或拍摄纪录片。由于触及到校舍质量,调查团受到政府的阻挠,调查团成员之一谭作人涉嫌煽动颠覆国家政权被捕,被判有期徒刑五年,宣判的日子是二零一零年二月九日,这天法院门口有不少人抗议,但没能影响判决结果,他被关押到雅安名山监狱。汶川地震发生于二零零八年五月十二日,辛小山在新闻系念大一,地震当天,他没有觉得这是场严重的灾难,晚上,校方派人从宿舍搬出床单和被子,他与同学睡在一张通铺上。三年后的地震纪念日,辛小山去到重灾区北川拍摄毕业作品《空城计》,在此之前,他读到了谭作人的文章《龙门山,请为北川孩子作证》,也了解了“谭作人案”的始末,还从他人口中得知,北川新县城将部分灾民拒之门外。他列出采访计划,从成都坐车到了北川老县城,这里的废墟被保存下来,他向路边售卖鞭炮和冥币的中年男子问路,他诚恳地表明了来意,中年男子让他打开摄像机,在摄像机前描述了妻子去世时的惨状,斥责政府在灾后重建中的贪腐行为,然后指引他去王家老岩,他在一些纪录片中听说过这个地名。经过一段泥路,他来到一片立着板房的平坝,贸然闯进其中一间,几个女人正在闲谈,她们似乎经常接待像辛小山这样的客人,她们招呼他坐下,端来瓜子和糖。辛小山简单自我介绍后,支起摄像机,按照采访提纲问完了所有的问题,涉及到财产的损失、抚恤金以及他们的新房。几个女人的回答比较零乱,大意是说,当地政府接受香港某基金会的捐资,为他们盖了新房,几场暴雨后,新房的墙体出现三指宽的裂缝,他们不敢入住,政府断了板房的水电,他们游行上访,几个人因此被捕,这样的对抗持续了一年。采访结束后,一个女人告诉辛小山,她得陪他下山,遇到生面孔,就说是亲戚过来串人户。路上,辛小山又问了些关于校舍质量的问题,女人含混搪塞了问题,临到旅馆,女人给他讲了一个北川中学女生的离奇失踪,女生在地震前两天失踪,她的父母联系了所有的亲属,都称没有见过她,他们去派出所报案时,地震发生,她的父亲被埋在了废墟里,她的母亲活了下来,到现在也不知道这个女生的去向,她的母亲通过熟人,将她的名字添到了地震失踪名单中,这样可以领到一部分抚恤金。女人走后,辛小山回到房间,整夜都在构想这个女生的模样。雅安地震造成接近两百人死亡,失踪二十余人,地震第二天,就有人想到了谭作人,党报公布的消息是:全省监狱紧急疏散罪犯八万多人,只重灾区雅安监狱一名罪犯轻伤,无罪犯死亡。这次地震的伤亡人数较少,批评的言论主要针对救助不力,灾情最为严重的三个县是宝兴县、天全县、芦山县,地震使得山体塌方,灵关镇到宝兴县的道路直到地震后第三天才被打通,在医疗队进入宝兴前,据说一位老人徒步走到了芦山县城。三个县境内的乡镇呈走廊式分布,救助力量集中在县城内,沿途乡镇的百姓打出了求救的标语,载着食物和帐篷的车辆没有理会他们。辛小山凭着那部毕业作品,被老师推荐到省电台工作。二零一三年四月二十日凌晨,他失眠了,他打开灯,从书架上取下《猎魂者》,他把序幕读完就昏沉沉进入半醒半睡的状态,这本书的第一句话他倒是记得:没有人看到那女孩的死。早上八点钟,他被摇醒,意识到是地震后,他冲下楼,打了个出租车,朝电台赶去。电台领导决定派他去采访,他携带了两部电话,领导要求他随时和直播主持人连线。电台的司机把他送到了雅安国道二一三路口,这里被封锁起来,不允许车辆往芦山县城方向去,他从收音机里听到飞仙关塌方以及一辆军车坠入大渡河的消息,他只能徒步往前走。从接到采访的命令到现在,过去了十多个小时,他不确定是否有体力走完全程,更别说完成采访任务。他徒步一个小时后,一辆摩托车疾驰驶过,在前方五百米停下来,骑摩托车的是一名退伍军人,他坐上摩托车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退伍军人说他曾是一名狙击手,也许还说了很多,辛小山无法听清他的话,风声灌满了耳朵。他们在飞仙关被拦下来,辛小山问执勤的官兵,离芦山县城还有多远,官兵一会儿说三十公里,一会儿说十公里,辛小山问他,天亮前能否走到,官兵没有回答。辛小山又徒步前行,不时有余震,山上的碎石簌簌往下掉,他踩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他蹲下去观察时,两盏车灯照了过来,这是一只被碾死的猫。他招停了小巴,上车后,司机问他要车费,他递过钱,找位置坐下,车内的乘客在高声攀谈,但都与地震无关,他渐渐感到奇怪,为什么唯独这辆小巴能通过管制线,为什么司机会在这种时候管他要车费,为什么乘客一副什么也没发生的面孔?半个小时后,小巴驶入县城,司机告诉他,这里就是芦山。下车的一瞬间,他忆起失踪的女生,电话响了,他挂断电话,冒出一个想法——制造不在场的假象。

 

 

盲村的最后一个瞎子失踪了。有光和有色在床上焦急地等待着破晓。门外小声地喧闹,有光害怕打破沉寂而受到惩罚,仍旧躺在床上。有色在门缝打望。他看到举着的火把和点着的蜡烛像萤火虫一样在空中飞舞,微弱的火光把黑暗凿开一个个小孔。有色以为他们在交谈着什么,竖起耳朵听到的却是肺泡的膨胀收缩。忽然一只狗叫了起来,好几只狗跟着叫。人们慌张地拿手捂住嘴,似乎要向谁证明,那声音不是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有色的脚趾紧紧抠住石板。火把和蜡烛多了起来,点着了一团枯枝败叶,它跳跃着,像一个妖娆的舞女勾引沉睡的太阳。是这团火让有色想起了末乩,“那老不死的睡得心安理得。”有光也想到了末乩,他还是不敢挪动身子,或许还在梦里。他很多次梦到这一幕,不过那些梦是没有声音的,这会儿,枝丫烧得吱吱响,有狗叫,他还要去听听末乩的呼噜,好几夜,他都被这鼾声闹醒。有光此时没有听见那鼾声。有色回了被窝。哥俩背贴背睡。有色感到有光的骨头扭动了一下,“要不去瞧一眼?”

末乩失踪了!盲村的最后一个瞎子失踪了。有光把米缸也翻了个底朝天。他回忆关于末乩的细节,昨天傍晚,末乩喝了些酒,有光扶着他坐到晒坝里,末乩盘腿而坐,望着太阳下沉。他说,好像看见了什么?有光说,围墙三尺,看上去有山的一半高。末乩问,山上的路还在么?有光说,好久没人走,藤条横生,荒了。末乩让他备一把柴刀。有光并没有搭理他,把他搀回了屋里。这时候,有光去摸那把放在背篓里的柴刀,如他所料,不在了。有色也在回忆关于末乩的细节,末乩把那杯酒倾入嘴里,他对有色说话的时候,有色闻到了从他胃里冒出来的臭味,有色只能捏住鼻子,他说,有光偷了他的鞋。有色心里咯噔一下,他翻找过鞋,但没敢偷,他没想到末乩的衣柜里竟然还藏着一双鞋。有色打开衣柜,蜡烛照亮了乱糟糟的柜子,只剩下破旧的衣裳,如他所料,那双鞋,不在了。有色和有光都没把各自的心思告诉对方,他们听见敲门声。有光答应,睡着叻。“天不亮了。”有色听出是常富的声音,他去开门。

常富问末乩在不在屋里。有光说在,有色说不在。于是常富拉开嗓子吼,末乩失踪咯。人们涌进屋里,火把把屋子照得通亮。有光害怕这火烧着了房子,叫其中一些人灭了火把,一张张脸暗了下去,偶尔钻出个声音,他问,你俩兄弟就没听见一丝响动?有光说:“别看我爹眼瞎,家里哪一处有绊的,都在脑子里。”有光用食指戳着脑壳,可是没有人看见,“他走路总踮着步子,冷不丁站在你身后,吓死人。”他们都感到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屋里十几双眼睛一亮,又暗了下去。忽然静悄悄的,有十几条呼吸在空中悬着,有色叹气,“我爹在又能怎样?”他想说太阳不升与末乩的离开没有关系。常富又问:“都晓得天不亮,你俩咋还啄瞌睡?”有光打个哈欠,“天不亮正好睡。”这话惹怒了众人。“末乩看不见,就让大家都看不见。”“末乩上哪儿去了?”“他正坠着太阳瞧我们的笑话。”常富划着火柴,燃了一支烟,火光随着他的呼吸明暗,“他会上哪儿去?”有光觉得这两个问题还是该分开想,末乩失踪了,天不亮了,末乩上哪儿去了,太阳为什么不升起来了。可是越想越糊涂,它们本就该是一个问题。谁让末乩是个瞎子,而现在所有人都看不见了。

 

常富心想,一定是云层太厚,风一吹,太阳还会露出来。他安心地吃午饭,躺下打了个盹,醒来的时候,他睁开眼,又揉了揉眼,他看到影子,才意识到光照了进来,打着赤脚急忙忙往外面跑,一开门就仰头望天上,星月像是一地被打碎的盘子。望天的不止常富一人,好多人都把脑袋仰放在肩膀上,望久了,脑袋也飞到天上成了一颗闪烁的星星,隔一会儿低下来歇息,看到有光和有色兄弟俩各抬了把藤椅,悠闲地晒着月光。常富从家里提出铜锣,哐当一声,他们都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常富在路口放了一只巨大的铁盆,这是常富从有光和有色家中拿出来的,大家看到都偷偷笑了起来。有光和有色羞红了脸,末乩眼睛看不见,有光和有色只能帮着他搓澡,有色搓前面,有光搓后面,三人都坐进这只巨大的铁盆里。常富指着这只铁盆,“它就是太阳!”常富发现他们一些人盯着有色和有光,一些人仰着的头无法放下来,只有两三个人在听他说,他拔高音调重复道:“它,就是太阳!”

常富率人砍了棵老树,划成几根木桩,竖在村子的东面,又吩咐编竹席的阿牛编织一张最结实的席子,四角系上套索,挂在木桩顶部,然后挨家挨户没收蜡烛,熬成蜡油,倒进铁盆,灯芯搓成一绺,有手臂粗一人高,插在蜡油中央。铁盆抬上竹席,由常富举着火把点燃,人们仿佛真的看到了太阳。

花开了三天就凋谢了,连蜜蜂也撞死在墙上。村民们知道,地里再也种不出庄稼。粮仓里的米日渐减少,一些人想到了逃亡。盲村的四方各有一条道,东面靠山,山上被云笼罩,据说有一条路,荒了;西面临河,河面无舟,河上无桥,波浪滔天;南面是一片沼泽;北面只有上寿去过,上寿带着六十个瞎子去过,上寿说他们走了九天,路上的鸟一天比一天多,直到第九天醒来,他发现自己在空中浮着,鸟鸣震破了他的耳膜,他在鸟背上拼命地往回跑,一脚踏空,掉到了地上。他说,那就是鸟村,传说鸟儿把大地吃空了,然后自相残杀,可是鸟的数量却越吃越多。他说,那六十个瞎子没有他幸运。人们打消了逃亡的主意。他们盯着铁盆里的蜡烛,一口口吃着火光。常富去问上寿,难道就这么等着饿死?上寿告诉他:“一百年前,我是盲村第一个见到光的人,倒不是说那时候也没有太阳,而是那时候没有人见过太阳,末乩也没见过,他到现在也是个瞎子,如果还活着的话。”上寿伸出手捋顺胡须,他的手背布满窟窿,这是鸟嘴啄过的痕迹,“瞎子们会种地?当然不会。”常富激动地站了起来,他在上寿的头顶看到了一圈烟雾,他希望上寿赶紧往下说。上寿说他饿了,没力气往下说。常富心想上寿不愧是上寿。他让上寿等着,一定要等到他把饼送来。常富越走越快,他看到铁盆的上方也笼罩着一团烟雾,就像是上寿头上的烟雾。

末乩失踪后,上寿成了盲村最老的长者,是他为盲村带来了光明。上寿总说,他是盲村第一个见到光的人。末乩却不以为然。末乩的父亲说,上寿的母亲是漂亮的女人。末乩问,瞎子怎么能判断出谁漂亮?末乩的父亲反问到,你以为呢?末乩想了想,是的,能感觉出来,上寿的母亲走过来,我就知道是上寿的母亲,而不是别的母亲。末乩的父亲继续问,啥子感觉?末乩说,是一道光。末乩的父亲凑到末乩耳边,你也明白了。末乩告诉有色和有光,盲村第一个见到光的人是上寿的母亲。但是有色和有光并没有见过上寿的母亲,因此他们也认为是上寿最早见到光。

上寿为盲村带来了光明,末乩却带走了它。现在,连有色和有光也这么认为了。他们饿昏了头,幸好常富收缴蜡烛的时候藏了两支,他们点着蜡烛在屋里寻找吃的,有色咒骂末乩,臭老贼,竟然带走了所有的干粮。有光说,还记得末乩老爱在盆里泡豆子吃吗?有色展开回忆:末乩把一颗豆子扔进盆里,咕咚一声响,捞起一颗放进嘴里,又捞起一颗再咕咚一声。有色拍了拍脑壳,一颗豆子变成了两颗。有光说,有些时候,末乩甚至迷恋上了那声音,咕咚、咕咚。两人不说话了,屋里咕咚作响。

常富拿去了饼,上寿讲不出话来,常富犹豫着是不是该给他,上寿恐怕会被这块饼哽死。常富在等着上寿说话,他说出哪怕一句无关紧要的话,这块饼便属于他了。上寿摸到自己的骨头,每一块骨头都是母亲身上的,他想到了母亲,在盲村,像上寿一样能见到光的孩子越来越多,上寿的母亲却走失了,母亲和末乩不一样,末乩是逃走的。他们四处搜寻母亲的足迹,最后在山上发现了脚印子,山上被云笼罩,那第一批能见到光明的孩子不敢再往前走,停了下来。上寿却说母亲是往北面去了,他告诉六十个瞎子,母亲为他们寻找走出盲村的道路,母亲还没有回来,路一定是走通了。上寿那一年领着六十个瞎子往北面行进。上寿终于在自己头顶的烟雾中见到了母亲,他想要告诉常富,可是常富的身影越来越远,他喊不答应了。

上寿死后,人们在思考,如果盲村只有一个人不是瞎子,光对于他来说有什么意义?上寿死后,如何安葬他成了个麻烦,有人说火葬,盲村目前最缺的就是火。有人说土葬,挖坟的时候,某人的锄头敲在了自己的脚背上,大伙不敢再动土了。有人说,干脆煮了吃,这个人是蛊儿,没有人会在意他说的话。最后决定,扔进水里,四个汉子抬起上寿的尸体,往河里一丢,上寿喊了声,咕咚!

咕咚。有光和有色吃着豆子,末乩悄悄在有光耳边说,上寿知道那是光,因为他母亲见得到光。有光吓得四处寻找蜡烛,蜡烛已经燃尽了。有色说,蜡烛让常富收走了,常富的蜡烛只留给女人。有光想告诉他,刚才听见了末乩的声音,可是他张口却说,蜡油都溶进了铁盆里。有色说,阿牛的婆娘刚去领了一支,我也去领,挨了一记耳光。有光问,阿牛的婆娘要蜡烛去照着阿牛编草席?有色没有回答。有光又听见了末乩说话,他把胸腔弄得嗡嗡响,盖住末乩说的话,他从罐子里捧出一把树叶,点着后,兄弟俩互相看着,彼此都觉得陌生。

上寿死后没多久,阿牛的婆娘和蛊儿也跟着去了。阿牛婆娘的尸体被阿牛用草席裹起来,草草安葬。阿牛还特意叫来常富帮忙,他说,一个人捆不紧,要常富系绳子。有色站在他们不远处,两人都没察觉,有色借着烛光瞅常富的脸,常富很平静,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蛊儿死后,他秃掉的脑袋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先是微弱,后来这光芒刺痛眼睛。蛊儿是饿死的,他的身体里没有一滴油水,有人解释说,就好像石头一样,一些石头在夜里也会发出光芒。常富站出来说,可不能浪费了,蛊儿一定也这么想。于是他们把蛊儿的脑袋锯了下来,把他的身体扔进河里。那盆巨型蜡烛可以灭了,吹熄了蜡烛,蛊儿的脑袋又被放上去。光线强了些,盲村的人却觉得背脊发凉,这一束束光的源头,不就是蛊儿的眼珠子么。

这天,盲村起了一阵大风,从北面刮来,瓦片吹到了地上,人们并不为此担忧,天是不会落雨的,瓦片成了多余。只有花生整天闷闷不乐,他的狗跑丢了。起风是在夜里,第二天早晨,狗就一趟儿奔了出去,连续好几天没有回来。花生是盲村唯一一个猎人,他只在农闲的时候打猎,狗是花生的助手,据他说,曾经咬死了一只恶狼,谁知道真假呢?每天蹲在村口的木头最先看到花生的狗归来,只有木头还相信太阳会在某一个早晨升起来,他相信是明天或者后天。花生的狗归来,引起了所有人的恐慌,因为在狗的嘴里叼着一只飞鸟。人们见到飞鸟,想到上寿手背上的窟窿,想到上寿领着六十个瞎子闯进鸟村。大风刮来了一只鸟,或者很多只,总之它们知道这里还住着人,那群把大地都吃空了的飞鸟知道这里还住着人。常富把飞鸟肢解了,在几个路口分别挂上鸟头、鸟身、鸟翅和鸟脚,可是仍有人不安,希望用一张大网把村子罩起来,常富嫌麻烦,况且上哪儿去找这么一张大网。有色也去看了这只飞鸟,他不感到害怕,他想看看,盲村外面的飞鸟是什么样的,它的羽毛、它的翅膀、它的嘴都很普通,和昔日盲村的鸟一样,可有色却觉得它是不一样的,他也觉得末乩和上寿的母亲也是不一样的。人们对于飞鸟的恐惧渐渐消减,而天气竟然越来越暖和,似乎太阳从人们身体内升了起来,也会有人担忧,自己的身体适应了这样的天气,身体也会适应黑暗。又是木头最先看到蛊儿的脑袋变换了方向,挂上去的时候眼睛望着东面的,这会儿望向了南面。在有色开口说天气变暖和之前,没有人会愿意把自己身体的变化告诉别人,可是当有色说出来后,人们却把它与蛊儿脑袋的方向联系了起来。木头得意地赞同,“是呀,暖和了,因为蛊儿的脑袋望向了南方,是我先看到的。”常富说:“狗嘴里的飞鸟也是你先看到的。”这阵大风刮来了飞鸟,也刮歪了蛊儿的脑袋,村民恐慌,然后感到暖和,这阵奇怪的大风!

人们的注意力从太阳升起的地方转移到蛊儿的脑袋上,他们十分羡慕蛊儿死后能充当这个角色,蛊儿脸上只剩下皮和骨头,分辨不清他的表情是惊恐还是安详。他们看一阵子,就默默地回屋去,把房门掩拢,舀一瓢凉水,从头顶冲下去,他们讲不清看到蛊儿的神情后,内心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好像是一棵树盯着另一棵树,一块石头看着另一块石头。

阿牛找到了有色。阿牛说:“我婆娘到死都没饿过肚子。”阿牛说:“可是我却饿得慌,我刨枯树根子吃,煮野果子吃。”有光拎着扁担要赶他走。有色说:“你婆娘和常富的事情,你装作不晓得?”阿牛说:“常富也吃不饱,就算他吃饱了,也没办法让我婆娘吃饱。”阿牛说:“我婆娘在吃一种豆子。”有光在黑暗中朝有色的屁股狠狠踹了一脚,但这一脚很可能落在了阿牛的屁股上。豆子的秘密传到了阿牛这儿,又从阿牛这儿传遍了整个盲村。在此之前,盲村已经饿死了三个人,而当豆子咕咚声在村子每一个角落响起的时候,人们听到了救世主的福音。常富在这期间,竖着耳朵听哪家的声音响不停,接下来,他还要负责收拾两个胀死者的尸体。有光和有色兄弟俩的矛盾加深了。人们没有感激他俩,反而怪罪他们没有早些分享神奇的豆子,致使饿死的人被扔进河里。

吃饱后的木头更有精力去守候太阳了,没有太阳的东升西落,他用最传统的方式计算时间——找来一根藤条,心里数到三千六百下,就系一个结。常富心想,不如让木头来记录时间,于是给他制作了一个沙漏。木头掌握了盲村的时间。木头守望太阳时,也会看看蛊儿的脑袋,他说,这丑陋的面孔怎么能顶替太阳呢。他也会在某些时候,看着蛊儿的面孔出神,好像是一棵树盯着另一棵树,一块石头看着另一块石头。这张面孔不单单属于蛊儿,还属于谁呢?木头思考这个问题,乱了时间,人们感到睡眠越来越少,骂起木头。木头说:“你们看蛊儿的脑袋。”人们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砸了一下。木头继续说:“好像在哪儿见过。”有人笑着道:“蛊儿哪个没见过?”木头说:“我说的不是蛊儿。”有光想到了那个人,他听着人们的嘲笑不言语。这一次是常富说了出来,“像上寿,多像上寿啊!”上寿的脸悬到了空中,他的脑袋散发出光芒,照亮了盲村。但人们越是去回忆上寿的面孔,他的模样越是模糊,上寿死的时候很老了,他的面皮下垂,骨头突兀着,而蛊儿的脑袋现在也是这样子。常富说完,每一个人的手都在脸上抚摸,他们透过或肥或瘦的面庞,摸到了自己的骨骼。树叶从同一棵树干长出来,树根伸进土地,土地,是同一片土地呀。蛊儿的脑袋像是上寿的脑袋,又像是……他们回屋,把房门掩拢,舀一瓢凉水,从头顶冲下去。

 

 

 

鸡鸣

 

老赵在警车上,向警察提了三个请求,他需要一块手表、一只香烟和一面镜子,都被回绝了,于是老赵问,现在是几点,警察严肃地回答他,时间对你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他们拉响了警笛,警车在空旷的道路上行驶,他如坐针毡地想,车门打开,一颗子弹穿过他的太阳穴,尽管强奸罪并没有以死论处的先例,但他认为,法律在判定罪名时,以受害者口头或身体的证词作为依据,实在愚蠢之极,从他萌生恶的念头起,他的罪行就已悬于每个人头上。当他诉诸暴力,受害者以外的人松了一口气,他们侥幸地草草结案,施暴者仅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而恶的念头没有受到任何的惩罚。几个小时前,老赵在书房里写完了小说的最后一行,小说描写一个村庄陷入黑暗后,秩序被打乱,人们试图重构村庄的历史与文明,这部小说花了他一年的功夫,他在写作过程中,领悟到历史与文明是可以虚构的,这让他很是苦恼,屡屡把稿纸撕得粉碎,为了让写作进行下去,他刻意打乱了写作的顺序,小说先有开头和结尾,他用卡片记下他扮演人物时的思考,再以卡片上的片段为线索,推进故事走向预设的结局。几个小时前他写的最后一行并不是小说的结尾,那是小说中三十个勇士的墓志铭,最后一个勇士的墓志铭是“止于谎言”。写完这行,他站起来伸个懒腰,他打算再用一个星期把潦草的文字誊写一遍,然后锁进保险柜,任何人都别想读到它,他要让作品在不见光的柜子中腐烂。他露出了笑容,真是个天才的创意。他打开书房的门,走上楼梯,他尽量用脚尖触地,自从他离开城市,来乡下买下这栋宅子,儿子总是早早入睡,妻子这天回城里看她父母去了,宅子里还有一个乡下姑娘,是他聘请的保姆。他经过乡下姑娘的卧室,窗帘在风的拨弄下唰唰作响,一股浓浓的花香飘出来,她在窗台种了一盆茉莉花,妻子曾向他抱怨花香令她头晕,老赵没有指责姑娘,相反,他认为花香能够抚慰紧绷的神经。姑娘的卧室挨着一间会客厅,会客厅旁边是儿子的卧室,儿子随他来到乡下,他对儿子满怀愧疚,他会在儿子熟睡后,亲吻他的额头。他的手搭在了锁把上,他突然听到儿子与姑娘的私语,那如同切割机般的嗓音划在他的皮肤上,不用推开这扇门,他便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他曾一拳打歪了儿子的鼻梁,仅仅因为儿子把果汁撒到他的一本书上(果汁淋撒在乔治·巴塔耶的《文学与恶》上,他把污渍部分摘录进了小说:性欲的意思包含死亡,不仅指新来的人代替死亡的人,也牵涉到人的生殖繁衍。生殖即是消逝。最简单的生物在无性繁殖中自行消失。如果死亡的含义是由生命过渡到腐烂,他们就不会死,而是过去的人在繁殖中不再是原来的人。个人的死亡只是繁殖的一个现象。永生同时也是个人死亡。任何动物都不可能实现有性繁殖而不陷入死亡运动。),医生说,那一拳再往上一点足以致命。他卯足了劲,要一步跨到他们的床前,他握紧锁把,就像握着一支匕首,他犹豫了:除了愤怒,没有其他情绪吗?不,绝不允许。一丁点性欲?姑娘丰满的臀部难道没有勾起你一丁点性欲,你老是在她背对你的时候,偷偷瞄上几眼,你写到:四季在她身上更替,太阳从她的胯下升起,在她的头顶沉落,光明与黑暗都已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你的作品里随处晃荡着她的影子。你是一只罗马斗兽场咆哮的野兽,斗士的三叉戟将你逼到了墙角。老赵的头磕在了门板上,他向欲望投降,恳求姑娘的原谅。姑娘开始呜咽,她抱着膝盖,他的手伸过去,让她的眼泪滴在他的手掌里,他的手掌捧满了善恶果,吃掉它们便如神知道善恶。他的信仰告诉他,唯一的真理是诚实。老赵推开了门,儿子惊慌地用被子把姑娘裹起来,他竟然露出阳具面对他的父亲。姑娘一口咬定是儿子强奸了她,她的话出乎儿子的意料,他像一只挨了枪子的大雁。老赵对姑娘说了什么?当然他不会向警察如实交代。几个小时后,老赵在警察局答复警察的讯问,老赵不认为那是在撒谎,他全心全灵全力地爱他的意志,而不像以色列人只在口头上亲近上帝,嘴唇上尊崇上帝,心却远离上帝。姑娘拨了报警电话,他们精心地将姑娘的卧室布置成犯罪现场,警察到来前,老赵在回忆他实施强奸的细节。

 

 

 

 

盲村有两个秘密,一个关于年纪,一个关于母亲。盲村的中年人不记得自己的年纪,他们一同玩泥巴,一同乳头发硬,长出鸡毛和胡子,皮肤上挤出了皱纹,有的人有了后代,有的人没有,毕竟盲村的男人多于女人。有光曾经有过女人,她是花生的妹妹。在盲村,第一代见到光明的男孩对于女孩的最初印象是触感,当男孩们长出了喉结,长辈在他们的眼睛上蒙一层布,女孩们站出来,他们通过双手的抚摸,选定自己的对象,若是两个男孩同时选中一个,则由女孩来挑选究竟跟谁过日子。这一代总共有十八个男孩和十二个女孩,蛊儿和有光停在了花生的妹妹跟前,而有色则和阿牛一起停在了后来阿牛的媳妇跟前。花生的妹妹选了有光,蛊儿变得疯颠颠。阿牛的媳妇选了阿牛,有色至今没尝过女人身体的滋味。花生的妹妹有了身孕,她挺着肚子在盲村走,那些濒死的瞎子听见她缓慢的脚步,毫不吝啬地送出夸赞。相比之下,有光觉得末乩和有色的态度很奇怪。有光要和花生的妹妹另成一个家,他开始造屋子。屋子将要封顶的时候,花生约着有光去山上捕猎,有光还从未去过山上,花生提着猎枪,有光背着布袋,两人上山去了。山上打猎并非想象中那么容易,有光和花生一无所获,疲惫地归来。开门后,有光没有见到自己的女人,花生在呼唤自己的妹妹,有色告诉他们,她跳井了。末乩在重复着那句可怕的咒语,娃儿落地,女人跳井。花生举起枪,对准末乩的脑袋,末乩若无其事地站起来,迈着细细的步子回房间躺下,不久后,他们听到了末乩的鼾声。花生想起了他第一次打猎,上寿送给他这把猎枪,并教会了他如何使用,他兴奋地跑到山上,一只兔子在他脚下啃草,在枪口下啃草,花生呆住了。花生放下猎枪,走出了这扇门,身后响起有光的一声咆哮,在他的记忆里,这是有光仅有的一次咆哮。末乩的咒语,是盲村的另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关于有色和有光的母亲、花生和他妹妹的母亲、常富的母亲、蛊儿的母亲、木头的母亲、阿牛的母亲……关于上寿。

花生想起父亲死前,要了一绺妹妹的头发,他攥在手里,直到身体僵硬。常富想起父亲编造的谎言,说他是从树上长出来的。蛊儿的父亲每天会从井里打一盆水,舀出一勺喝个精光,再把脸埋进水里,蛊儿以为他会憋死在盆子里。木头的父亲像他一样木讷,有一次却问他能不能看见井里的女人脸,木头告诉他,只能看见一张男人脸,和自己长得一样。阿牛的父亲是跟随上寿出征鸟村的瞎子之一,他在出发前拎了一壶井里的水。母亲们选择了同样的死亡方式——投井而死,他们从井里打水喝、烧饭、浇菜,母亲的血液在他们的身体里流淌,甚至母亲的骨骼也化作了水,在他们的身体里走一遭,蒸发成了空气。在盲村的每一寸土地里,都有母亲的印迹。他们没有见过母亲,却感受到她的手在抚摸他们的脑袋,她的长发飘扬在盲村的上空。此前他们不曾问过为什么,为什么只有瞎子父亲而没有瞎子母亲?为什么母亲们会消失?为什么他们一同长大,又将一同老去?为什么他们能够见到光明?从这一天起,终于开始了追问。但是他们想到了父亲,追问终结于对父亲的尊重,而有光和有色没有停止,因为末乩失踪了。

有光从花生的那杆枪调查。人们坐在蛊儿的脑袋下面聊到了梦和经验,他们达成了一个共识,人类能够从梦里获得类似实际的经验,也能从梦里获得实际无法获得的经验,人存在于实际中,也存在于梦中。他们说到了文字,没人能读懂那些文字,但不能否认它曾为祖先构造了另一个世界。他们不认识这些文字,但依然会做梦,梦与文字是相似的,是记忆与先知的合体,有时候错误,有时候正确。他们又谈到了黑暗,梦起于身体的黑暗,文字起于内心的黑暗。于是他们讲起了各自的经验,但是讲得很怯懦,他们认为,祖先在阅读那些文字时也是如此,人对于感官世界的记忆看似确凿,实则模糊,他们想,一定有另一双耳朵、另一张嘴、另一对眼睛、另一只鼻子在描述和记录与现在不同的声音、话语、颜色和气味。最后他们说到了灵魂,纷纷仰起头望了望蛊儿。花生说:“我遇到的灵魂像一张燃烧后的纸,你能轻易地判断空气中有一张燃烧后的纸,可你无法证明它。灵魂就是这样。在山洞里,它在说话,它在移动,它在呼吸。我很害怕,可它好像并不在空间之中,我们无法用一个实体来描述它,它在你的耳边,无论你躲到任何地方。我往枪里灌砂子,压膛,我不知道该瞄准什么地方,胡乱扣了扳机。我逃出了洞穴,冲进了雨中。”很长时间没有人说话。有光一直游离在讨论之外,他想说,狗日的些,说不定正在梦里呢。有色很吃惊,他从来没有想到这些问题。木头又是满脸失望地走来,“歇了。”人们散去。有色发现有光不见了。有光跟在花生的后面,他问花生,会不会以为那灵魂是妹妹的。有光走在前面,距离蛊儿的脑袋越来越远,光线越来越暗。有光问花生,是在记恨末乩还是有色还是自己。花生把门关了起来。有光在门外等着,他轻轻叩门,“往枪里灌砂子,压膛,瞄准,扣动扳机。瞎子怎么完成?”花生拉开了门。有光问:“枪从哪里来?”

花生说:“我一点也不怪他。”有光以为他在说末乩或者有色或者自己。花生说:“他好多年没碰过女人了。他跟我说,几里外的河流在耳边流淌,豆子在水里炸开。后来我明白,他说的是妹妹下体的血液,妹妹的身体正在爆炸。有好几夜,他的耳朵贴在妹妹屋子的门上,那就好像是他的眼睛,能够穿透门和墙的眼睛。他问我,妹妹和母亲是不是长得很像。老糊涂了,我哪里见过母亲。他答应了声,哦。又说,是,很像。”花生忽然看着有光,“他和妹妹完全是两个人。”花生悲哀地别开脑袋,“妹妹和他竟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就是因为这,我一点也不怪他。”有光让花生把枪拿出来看看。花生又重复起他父亲的死和妹妹的死,他一边说一边哭,有光以为他在以狗的方式说话。有光说:“杀鹿捕鸟的时候你咋不觉得它们可怜,把枪拿出来我试试。”

有光陪着花生上山打猎时,拿过这把枪,当他再摸到枪时,也像花生一样想到了自己短暂的妻子,她在跳井之前已经疯了,有色看着她在院子里嘶叫奔跑,末乩听到闷闷的一声,那个声音他太熟悉了。有光隐隐见到一束亮光垂了下来,他坐在井底一般,过了一会儿,井口出现了一张脸——上寿!有光问花生:“能不能闭上眼睛使用这把枪。”花生没有回答有光的问题。有光自己端起了枪,他说:“尽管现在也是漆黑,但我要闭上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风穿了进来,撞到墙上,墙纹丝不动,挂在上面的斗笠摇晃了一下。风继续往里灌,我能分辨出门洞在哪一方,窗户开着。”花生依然在组织语言,打算解释清楚为什么父亲和妹妹不相干,他听到枪咔嚓响。有光说:“子弹顺风飞,打碎你的窗户。”嘭!花生的狗叫唤,沉重地在地上挣扎了两下。有光被花生从屋子里赶了出来。

花生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他把狗安葬在土里,过了几天,又挖出来扔进河里。他觉得,它应该享受和上寿一样的待遇。有人看到花生在门口拿枪瞄着蛊儿的脑袋。花生的枪法很臭,但他们仍然担心,告知了常富。常富上门找花生谈话,他的门锁上了,砸开门之后,发现和花生一起消失的还有那把猎枪。

有光从花生的屋里出来,尝试着继续闭着眼睛,他对于盲村的熟悉足以使他避开石头,辨别方向。可是他没走多远就睁开了眼睛,他不能忍受的是闭上眼睛后世界对于他的压迫,空间在挤压着他,压成一块饼,压成一颗尘埃,他是在无尽中行走。月光和蛊儿脑袋的光交织着,像是母亲织的毛衣,披在盲村身上,它发出一阵孩子的啼哭,一双手在抚慰它。他不禁对末乩崇敬起来。

有色听完花生的故事,回家路上不见有光的踪影。他想找个人作伴,人们却像是掉进了所谓的梦里,有色忽然意识到,也可能是自己掉进了所谓的梦里。一想到正在某个人的梦里,他变得轻飘飘了,他说,糟了,要是做梦的人醒了,我会像末乩一样消失,末乩不就是他们的一场梦么。他要赶紧回家去,加快了步伐,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没有回头,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跑了起来。他觉得过了好长时间,总算是找到家了,哆嗦着开了门,瘫在床上,很快睡着了。

木头喊起床了。有色庆幸自己还存在,看到有光已经在堂屋里呆着,他抱怨道,你上哪儿去了?有光说,去了花生家。有色心里想,原来有光也对花生的故事好奇,他便说,花生见到的灵魂,究竟是啥子?有光说,是他自己。有色想起昨夜的狼狈,相反有光却一语道破,他惭愧起来。有光说:“末乩曾经说起过他父亲问他关于上寿母亲的问题。”有色如何也想不起来。有光说:“末乩的父亲问他,能不能感到上寿母亲是漂亮的,末乩答,能。他父亲问他为什么,他答,上寿的母亲像是一道光。”有色说:“末乩这瞎子瞎说。”有光说:“花生的枪,你见到过。”有光没有等着有色回答,“那枪是从哪里来?”有色顿悟。有光说:“枪是从上寿那里讨来的,上寿的枪又从哪里来?”有色小声问:“他母亲那儿?”有光说:“昨天晚上我去了花生家。”有色说:“你是冲着那杆枪去的,不是冲着花生的故事。”有光说:“我尝试着闭上眼睛使用这把猎枪,花生絮絮叨叨重复着他父亲和他妹妹的关系,他没想到我是在闭着眼睛使用他的猎枪。”有色想,有光不会把花生打死了吧。有光说:“他的狗被我打死了,他把我从屋里赶了出来。”隔了半晌,有光又问:“枪从哪里来?”

有色准备也去问问花生。他走到花生家的院子前,看到花生正端着那杆枪瞄着什么,他顺着枪口的方向看过去,吓了一跳,花生正瞄着蛊儿的脑袋,于是有色急急忙跑到常富家中告知了常富,他也告诉了有光。有光相信花生不会打下蛊儿的脑袋。有色问为什么,有光回答不知道。后来,花生和那杆枪一并消失了。

盲村当年出生的能见到光明的孩子,共十八男和十二女。蛊儿和阿牛的妻子随着上寿去了,饿死三个,胀死两个,花生消失了。在接下来的连串失踪之前,人们生活得很安详。在盲村,先是没有了光,常富点着了一支巨大的蜡烛,又没有了粮食,末乩留下的豆子解决了肚子的问题,蛊儿死了,脑袋充当了太阳,风吹来,刮歪了方向,盲村也不再寒冷,木头看月亮打更,人们朝起夕歇。他们唯一的困扰是丢失了季节,转念一想,再也不需要下地种菜,春夏秋冬轮替有何意义。有光推断出花生的枪来自上寿,上寿的枪来自他母亲,可是至此中断了,像是被上寿的母亲给掐断了。有色寻找到了一种新的自慰方式,把生殖器放进泡着豆子的水中,利用豆子的爆裂获得刺激。

木头在某天夜里梦到了阳光。他成了一棵树、一株草或者一朵花,阳光蹲在他身旁,要他讲讲在黑暗中的那些日子。木头如果是一棵树,那他就听见了自己身上的叶子在起卷,如果是一株草,他正渐渐枯萎,如果是一朵花,他应该矜持些,低垂下绽放的面庞。他说,阳光蹲在他身旁,好像已经蹲了很多年,他的故事也讲了很多年。当他睁开眼睛,要看看阳光的模样时,他想,应该是绿色的,应该是蓝色的,应该是粉色的,应该是灰色的。他觉得都不对,他着急地哭了,从梦中哭醒了。他从床上爬起,准备再去瞧一眼。木头当然不会在这时候与他的太阳相遇,他像个失恋者。这时候他听到了可怕的拍打翅膀的声音,他没有抬头去望,而是落荒而逃。人们在早晨提前被叫醒,木头讲述了昨晚上的经历,他先说自己的那场梦,没有人愿意听下去,然后他说:“飞鸟又来了。”中年男女带着他们的孩子找到了羽毛。之前建议在盲村牵一张巨网的人小声嘀咕,常富装作没听见。次日,常富向所有人宣布,要组织一支捕鸟队,前往鸟村。常富扫了一眼稀稀落落的人群,“这支队伍需要六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常富找到的第一个男人是瘸子,有个瘸子能让同行者团结起来。常富找到的第二个男人会分辨食物,路上可不是随处都摆着装有露水的罐子。常富找到的第三个男人是希望在盲村牵一张巨网的人,常富要在路上把他甩掉。常富找到的第四个男人是有色,他告诉有色为什么会选一个女人同行。常富找到的女人是木头的女人,他说这个女人一定要长得粗壮。第五个男人主动找上门,是木头。再加上常富,队伍凑齐了。

有色劝有光一同前去,不仅因为有木头的女人,还因为这路上说不定能遇上花生。有光却骂有色像一条虫。有色呸了一声,给了有光一拳,他说,要去的是鸟村,你竟骂我是条虫。有光和有色干了一架,常富正好抱着木头的孩子上门,拉开了兄弟俩。常富让有光照顾木头的孩子。有色说常富糊涂,有光狠心打死花生的狗,也能狠心把这孩子扔进河里,木头的孩子应该继续他爹打更的活儿,而不是跟着这杂种。有光也不希望和一个孩子生活,可是这孩子在那里一句话不说,有光在想,如果他们彻底不回来了,他会变成一个哑巴。有光接过了他。

在队伍出发之前,盲村有两件事发生。一是常富让第三个男人和阿牛一起编织那张巨型网,不是罩在盲村顶上,常富要带上它去捕鸟,第三个男人和阿牛用了三天的时间编出了这张不算完美的网,但是据他俩说,足够装进盲村所有人。常富把它塞进一个类似枪的铁筒子中,推动活塞,网就从铁筒子中飞出。二是盲村又走失一个女人和两个孩子,她的男人解释,她是害怕被常富捉去鸟村,带着两个孩子逃跑了。有光问他,有没有看到往哪个方向跑?她的男人答到,是在睡着的时候跑的。

队伍出发时,蛊儿的脑袋发出了最强烈的光,常富觉得这是个好的预兆,他看着可怜的所剩无几的人群,他说:“我们出发了,朝着鸟村去,上寿带去六十个瞎子,最后只有他自己回来,我们一共有六个人,加上女人,算七个,鸟有多少只?我们本来应该问问上寿,可惜他已经死了,也许他也数不清。我们出发了,木头也走了,没有人打更,你们尽管睡上一觉,一天、十天、一年、两年或者更久。我们出发了,盲村没有太阳,是飞鸟遮蔽了它。我们出发了,希望蛊儿能够保佑我们,还有上寿和末乩,你们都来保佑我们。”

有色没有听进末乩的宣言,否则他会放弃此行,他在人群中寻找有光,尽管他知道有光不会来,但他想,毕竟兄弟一场呀!

 

 

 

平旦

 

那个冬天太冷了,人们睡觉时也穿着厚袜子,脚趾甲在里面疯长,满大街都响着趾甲刮擦的噪声。泥水匠本来是去镇上找活路,这么冷的天,谁会盖房子呢,他等了整整一天,集市散场的时候,他买了一背篓蔬菜,打算囤到窖里,路上的人不多,和偶遇的熟人寒暄几句后,他便往回赶。他在村口的祠堂见到了一个戴棉帽的男人,这个男人蹲在牌坊下,点了一团火。似乎是个外村人,他没有起疑心,回家才意识到,这个男人前些日子就蹲在那里了,前些日子,这个男人蹲在那里撕书。妻子问他,又没找着活路?他说,恐怕这个冬天都没指望了。他和妻子把蔬菜放进窖里。他们围到炉子边烤火,他萌生了一个怪异的念头,全天下的书都让那个男人烧光了。他一吸气,就嗅到了某人背地里说他的坏话,那个男人不仅烧书,也烧别人嘴里吐出来的话。妻子往炉里添了木碳,他不敢出声,发呆的时候,妻子打开了收音机,收音机里说“寒潮来袭”,他觉得有意思,“来袭”,他上床困觉前反复咂摸这个词。妻子在床上问他:“上街碰见谁了,咋一天都不开腔?”他想,妻子是在抱怨。妻子快要睡着的时候,听到他嘟哝了一句:“这宅子从祖父那里传下来,它一句话也不肯讲。”妻子没明白他的话。妻子睡着后,宅子有了动静,好几次,他强迫自己入睡,半只脚跨入了梦乡,又被宅子的动静给拽回来。他睡不着,他为那个男人忧心。宅子的动静越来越大,屋顶有一匹马跑过,随后是五六匹,车轱辘滚过,号角奏响,佩刀撞击铠甲。男人平静地蹲在牌坊下烧书,升腾的烟雾成了一枚盾牌,兵临城下,那个男人独举盾牌抵挡千军万马。他羡慕那个男人,而他一辈子只配为生计操劳。他恶狠狠地踹了妻子一脚。妻子打着哈欠醒来,问他有没有听到雷声。妻子睡得像死猪一样,他想,腊月间咋会打雷。可是他分明也听到了雷声,车轱辘滚过屋顶的时候,打雷了。他问妻子,家里有没有东西可以烧的?他下床翻找可以点燃的东西。妻子紧紧地捂着踏花被,生怕他将其点燃。他被冻得瑟瑟发抖,缩回床上。妻子问他,是不是把脑袋摔坏了。妻子的话提醒了他,入冬前,他们要盖一间偏房,上瓦时,他一跟斗跌了下来,偏房没有盖成,剩下的砖瓦还堆在那里。他要去垒墙,他告诉妻子。尽管妻子觉得荒唐,但一个泥水匠要垒墙,也算是件正经事,她劝他待天亮后再开工,他已经走了出去,一开门,寒风如刺刀扎进他的胸膛,一刻都不能等了,他艰难地上了围墙,像是戴了手铐脚镣,他说,狗日的叛军起义了。妻子点亮了宅子里的灯,替他拿了件衣裳套在身上,这对夫妻就忙开了,她汲水和泥,他砌砖。他吹着口哨,口哨声被寒潮夹得又细又长,妻子翘着屁股,他的龟头如初试云雨时勃起,他的身体暖和过来,叛军被镇压了。妻子没有问他要垒到什么时候,他站得越来越高,妻子得把泥桶举过头顶才能递给他。那间盖了一半的偏房也被拆了,他从上面吊下一根绳子,妻子将抹好的砖系在绳上,再拉上去。他也快成为英雄了,他忘记了那个烧书的男人,沉浸在行将就义的快感中。第二天,村庄多出了一堵歪斜的围墙,他站在围墙上不知道该怎么下来,妻子借来最长的木梯,也只能搭到围墙的一半。

 

 

 

 

木头的孩子名叫安乐。安乐是蛊儿的朋友,在盲村,只有孩子才能听懂蛊儿的话。蛊儿管微风叫一寸风,管帽子叫扣天,风吹歪了帽子,他说,一寸风撬开了天。蛊儿管行路叫画路,他说,末乩画山去了。蛊儿说太阳为光眼,光眼在流光。安乐见到太阳,好像看到泉眼在流水,浑身如流水画过。蛊儿饿成一块石头,安乐看着他被锯成两半,脑袋吊在盲村的上空。蛊儿的脑袋散发出光芒,安乐心里想,蛊儿换成另一种方式讲话了。他把木头看成蛊儿最大的敌人,木头每天都企图唤醒太阳,可是如果太阳从东面升起,蛊儿又该闭嘴了。木头走的时候,抱着他依依不舍,安乐希望他不要回来了,最好让飞鸟给吃掉。有光以为安乐是不幸的,假如安乐能选择出生的年份,他应该在黑暗中诞生,那样他就不会见到阳光,自然不会体会到什么叫光明。他以为安乐不爱说话,是因为天灾或者木头的远行,可是安乐不爱说话,却是因为他只愿意和蛊儿交流,他静静地听着光,好像是听着蛊儿在述说:

按照蛊儿的说法,盲村历史上一共经历过八次黑暗,第一次黑暗因为山越长越高,村民去山上挑石头,赶不上山升长的速度,于是他们举村搬到了山顶。第二次黑暗因为一场地震,山河颠倒,水泼灭了太阳,是整个大地的震动,不是屋子里的一盏灯、一面桌子、一间房的震动,只在一瞬,山地忽然成为洼地,幸存的村民拉一张大弓,射出一支火箭,点燃了太阳。第三次黑暗是因为月亮与太阳的交媾,又有各种形状的行星轮番交媾,太阳把光都射到了她们身上。第四次黑暗是因为太阳在树林中迷路,误入山洞,他们放出一盏浮灯,引出了太阳。第五次黑暗最为漫长,也是在那次黑暗中,盲村出现了瞎子。白昼中一道闪电划过,太阳裂成两半,村民们在它故常的位置放了一块磁石,经过数年,它终于愈合。第六次黑暗,第一批瞎子早已死尽,人们开始记录太阳的位置、记录耕种的季节、记录性交的频率与姿势、记录能够食用的物种、记录彼此间如何相处、记录什么样的女人能让男人身体发生变化、记录诞生的某位首领、记录首领的是与非……他们把符号密密麻麻地写在云朵上,天便黑了,首领洗净了云朵,太阳才又露了出来。第六次黑暗与第七次黑暗相隔很久,但是原因相同。第六次黑暗又出现一些瞎子,可怕的是他们遗传给了后代,第七次黑暗令盲村的所有人都成为了瞎子,可是光明却在不觉察间来临,直到上寿的母亲来到盲村,直到上寿出生,盲村才发现了久违的太阳,也是短暂的。这是第八次黑暗,没有人知道原因。

蛊儿告诉安乐,木头是他的兄弟。

安乐点点头。

蛊儿说:“盲村有食人的传统,发生在第三次黑暗。当粮食被吃尽,强壮者继续生存,而病弱者则死在床上,生者将逝者的尸体剐成块,挂在墙上风干,面临死亡的人无比荣幸。这样的方式维持了很长时间,有人发现自己的胃里、肠里、肛门里传出呼吸声,又听见了嚼舌头的声音、挠痒的声音,他们确信逝者在他们的身体里延续生命。少部分人感到高兴,他们是逝者的亲人或者恋人。更多的人停止了这一传统,它打破了生老病死的规律。很快第三次黑暗结束了。”

安乐问是否因此认为木头是他的兄弟。

蛊儿继续往下说:“在第三次黑暗和第四次黑暗的间隔,盲村的村民希望能够储存阳光,以避免黑暗的再次来临,他们把罐子抱到露天场暴晒,回家揭开盖子,里面依旧是黑漆漆。阳光不同于雨水,它无法装进一个罐子中。当手触碰到太阳下的石头,感到被灼烧,他们摸到了阳光。眼睛所见到的和手所触碰到的,是阳光的两种形态,当然还有第三种形态、第四种形态,人们感知到它的任何一种形态,便感知到了光。”

蛊儿说:“露珠里储存着光,它是水与阳光的混合,在露珠中蕴藏着整个世界。人们用荷叶采集到露珠,把它们倾入罐子里,我的祖先相信这些露珠在黑暗中能发挥神奇的作用。譬如一粒种子在阳光的哺育下,生长成禾苗,又结出无数的种子。一颗豆子,放到阳光下暴晒,它膨胀分裂。第四次黑暗来临,人们拿出那些珍藏已久的露珠,将豆子扔进其中,静静地听着豆子的爆裂。”

蛊儿说:“我想说的是,我与木头、有光、有色、常富、阿牛……也是这样的爆裂,他们与我挨近的时候,那种嘣嘣的声音,正如一颗豆子变成了两颗、三颗、四颗。”

有色离开后,有光去过几次上寿昔日的住所。这里还残留着上寿生活的痕迹,上寿像是短暂的离开。上寿的到来兆示着光明的到来,有光想要知道,上寿在离开之前,是否知道豆子的秘密。若知道,上寿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为什么不拿出这些豆子来解救自己,他是预感到末日的降临,以绝食的方式维护光明的尊严。若不知道,豆子的秘密也许只属于瞎子们,而上寿以及后来的上寿们,回归到刀耕火种的年代。上寿的屋子里悬着一株生殖器,人们曾经嘲笑上寿,也仅仅是嘲笑而已。有光看着它,好像是看着一块经历几次黑暗的顽石。龟头经过时间的打磨,珍珠一样晶莹,它的长度是常人的两倍,它穿入女性的阴道,如同一把宝剑插入匕首的鞘,女人的呻吟在有光的耳畔响起,还有婴儿坠地的呱呱叫唤。有光心头一颤,感到身体的某一处在镇痛。

盲村留下的人在群体性的孤独中度日如年,空中如果有一丝风吹过,他们会慌张地叫醒邻居而后不言语一句。似乎相处已经有一万年之久,或者还需要相处一万年,该说的已经说过,想说的以后还会说起。失去丈夫的女人敞开门,期待某个男人的光临,在一场沉重的性爱之后,互不相识。

却是在众人沉默的时候,安乐开口了。他问有光:“末乩为什么给你取了这样的名字?”

有光告诉了他关于母亲们的传说和上寿的生殖器。安乐则把蛊儿的话又转述了一遍,当他说到,蛊儿与他们的关系,好像是一颗豆子与另一颗豆子的关系。他要安乐再重复一次。安乐便学着蛊儿的嘴,嘣嘣嘣。当然安乐还说了很多,他毕竟是个孩子,讲话没有章法,他说,木头会从时间中盗走一部分,所有人都加快了老去的步伐,而木头自以为越活越年轻,他希望见到太阳的升起。安乐还说,蛊儿能够把一只筷子立在水中,口念咒语,筷子就好像是插在一堆沙中。安乐判定木头在飞鸟这件事情上撒了慌,他害怕被人们遗忘,于是他编造出蛊儿脑袋方向转变之类的谎言。有光说,他们的确发现了羽毛,蛊儿的脑袋也在那一场大风后给予盲村热量。安乐说,羽毛也可能是以往遗落在那里的,蛊儿的脑袋挂在上面散发光芒,也在你体内燃烧。有光没有把安乐的某些话当真,他是个孩子,跟着蛊儿长大的孩子。

有光问安乐,怎样听到蛊儿说话?

安乐回答到,蛊儿说的话很奇怪,所以没有人理会他,他发明了一种与自然对话的方式。就拿一只蚯蚓来说,首先见到它探出头来,身躯湿漉漉的,在泥土里拱出一道道洞穴,蛊儿跟着它拱进土里,在途中会遇到其他昆虫,比如蛐蛐,还遇到一些草根树根、碎瓷片,他跟在蚯蚓的后面,开始与蚯蚓对话,关于他们的起居,蚯蚓一边回答他,一边引着他往下去,他们遇到了坟墓深处的尸体。再比如那条河流,它们流经了哪些地方,遭遇过暴雨、冰雹、泥石流、干旱,它们又将流向哪里,蛊儿那时候成了一滴水。蛊儿能够成为任何一种物体。我们之间的语言,是盲村的约定,而大自然以共有的方式对话。蛊儿死后,通过自然的语言继续存在。

安乐让有光像他一样,闭上眼睛,去感受光。有光闭上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凭着想象,他脑海中浮现出末乩和末乩们的恐惧,如同在黑暗中行走一样,空间在挤压着他,压成一块饼,压成一颗尘埃。安乐说,心坠了下去,坠到屁股,再平摊在地上。有光逐渐听到了含糊的声音,耳蜗里血液冲刷的声音。安乐要他把毛孔张开,这样蛊儿的光就进入了他的身体。有光烦躁了,一个人躲了起来,千万只飞鸟向他袭来,他无处藏身,指甲深深嵌入面部,撕碎自己,令这世界爆炸。

 

 

 

 

 日出:

 

龙神祠的最后一任看门人王木城因盗窃而入狱,令人们想起半年前龙神祠的火灾。龙神祠又名九龙祠,为纪念隋嘉州太守赵昱而建,始建于唐,清乾隆年间修缮,设九龙书院,清嘉庆七年改建,更名东岩书院,主建筑为两层木质结构。大火起于侧楼二楼,足足用了三个小时大火才被扑灭,祠庙化为灰烬,只剩下几根烧焦的柱子和房梁。事后王木城说,他第一个发现祠内起火,随即报了火警。文物保护局清点古物时,发现有清代家具被盗,因害怕担责,而隐瞒下来。一名初出茅庐的记者,以私人身份打探到文物保护局漏报文物遗失的秘密,并且将其作为重要证据,写进一篇引起轰动的报道中,标题是《堕落还是惯犯?》。报道刊发后,文物保护局数名领导被免职,上级要求重新提审王木城,这名记者获得独家采访重审过程的权利。王木城拒不认罪,甚而推翻了此前的罪名,他声称,他是个清白的夜行人,翻墙入户,但并没有偷走任何财物。那名捉住王木城的铁匠改了口,他的确在家里捉住了王木城,但当时,王木城还没有行窃。另一名证人的证词对王木城不利,那名证人说,他在王木城交代的报警时间之前,就发现了火情,他推断是王木城故意纵火。案子变得复杂,记者改用连续报道的形式来追踪这起盗窃案,案件是否会有完满的收尾,记者也心存忧虑。市民对王木城的看法分为两派,一派认为王木城是狡诈的惯犯,一派认为他遭到了刑讯逼供。警方压力倍增。对于那份不利证词,王木城反问证人:“既然发现了火情,为什么不报警?”在审问王木城的同时,另一起强奸案也在侦查中,一位隐居该地的作家因妨害司法罪被拘禁,于是这位证人收回了他的证词。就在警方束手无策之时,记者的又一篇精彩报道,让案情有了新的进展,他讽刺王木城翻墙入户却不行窃是出于看门人的本能,举出抢劫犯蹲守踩点的例子,剖析作案动机与作案行为的必然关系。这次,记者赢得了单独采访王木城的机会,采访地点是在会见室,隔离栏内的王木城眼窝深凹,疲惫不堪。记者友好地问他:“近来过得怎么样?”王木城没有读到那几篇报道,对记者没有防备,他说:“过得不好。”记者问他是否遭到过刑讯逼供。王木城否定了,他说:“我的作息时间与拘留所的作息时间相反,就好像一只鱼被冲到了岸上。”记者问:“这是你那些日子养成的习惯?”他说:“不,是我成为夜行人的原因。”记者说:“白天睡觉,而晚上……”他说:“走在空荡荡的街上,我希望找到一个借口,那种时候,游走于城市街道的只有妓女和小偷。我做出了与小偷类似的行为,但我们的目的不同,我不为盗取财物。”记者问:“那是为了什么?”他说:“我进入某户人家,那里的每一件摆设都像是我与主人共有,我迷恋这个行为本身。”他还说到,呼噜声是人世间最坦诚的独白。采访无法进行下去,王木城像个诗人,记者打断了他无休止的胡言乱语,转而问他:“作为龙神祠的看门人,你也是白天睡觉,夜晚工作?”他的回答让记者眼前一亮,他说:“火灾让我变成了这个样子。”记者说:“那场火灾让你丢掉了工作,然后……”他说:“是一场又一场的火灾。”他还是个年幼的孩子时,去山上看村民捕熊,回家见到“柴房的火苗子烧到了云上”,爷爷在这场大火后,卧床不起;他十八岁那年,暗恋着一个女商贩,她开了一间卖煤气罐的铺子,他每天放学后都会绕道路过这间铺子,他喜欢女商贩抽烟的样子,也是这个癖好导致了火灾,他站在人群中,看到消防队员把她抬出来,大火在她的脸上留下永久的痕迹;龙神祠火灾前,他就有不详的预感,赵昱治水有功,斩岷江妖龙,故以龙神祠祀之,奉为二郎神,前一年的夏天,岷江再发大水,淹了大佛坝三个村,旧历腊月,王木城听到庙堂内有声响,他越发害怕日出的到来,太阳与大火有撇不开的干系,“可以说,我是在等着这场火灾的到来。也许是迷信邪教的人干的,也许他盗走了那些清代家具,我充其量是个不称职的看门人。龙神祠火灾后,我的耳朵里总是有噼噼啪啪的声音,每一束阳光照在地上,都会燃起一撮火苗,随处是灰烬。太阳初升是我最难熬的时分,打那以后,我再也不能像个正常人早出晚归。”记者的最后一篇报道,题为《愚蠢的辩词》,把这次采访的内容原封不动地写进了文章,王木城被判刑,这座城市却悄悄产生了变化,上班的工人越来越少,夜市延续到次日清晨,治安还是老样子。

 

 

 

阿牛为出征的队伍编织巨网后,再也不做活儿了,一辈子的事情好像都做完了。他和出征队伍中的第三个男人的女人性交,再绕着村子走一圈回到原处,见到另一个男人睡在她的床上。阿牛走在路上,行到某一处,蛊儿的光从四面八方照来,他发现地上有无数个影子,他试图甩掉影子,奔跑、跳跃、打滚,影子越来越密集,一个影子从地上站了起来,又一个影子站了起来,把他团团围住。一头怪物挡在了他眼前。他挥舞双臂驱赶它,拳头刺进它的身体,如此重复上百次,阿牛总算放弃了,这或许才是黑暗的开始。这只怪物填满了宇宙,或者与他的瞳孔一样大,总之他只能看到它的一只腿、一条尾巴、一块乳房。阿牛悄悄地与自己对话。这只怪物会是谁呢?他首先想到末乩,末乩并没有失踪,一直游荡在盲村,忘掉他的时候,他忽然出现在眼前。阿牛又想到了他的女人,想到她,是因为感到做爱之后的疲乏,阴茎无名地勃起。

发现阿牛瞎掉的人是安乐。安乐说,蛊儿的光在某一处折断了。安乐顺着光线的断裂处寻去,他看到阿牛在手淫,满地的精液。阿牛已经奄奄一息。他听到阿牛的嘴里在说着一些词语,他盘腿坐到阿牛的身旁,精液打湿了他的裤衩。阿牛歇了歇,他知道身旁坐着一个男孩。他问这个男孩,看到那头怪物了吗?又说到,你看不见的。他说,这头怪物在我周围藏了很久,忽然挡在了我眼前,如果你曾经和女人上过床,就晓得,鸡巴戳进屄里,龟头埋在里面,我现在是一只龟头。安乐的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起身离开。阿牛说,你把有光叫来,我有话要对他说。

安乐找到有光。有光忙着在地上画分叉图,顶端是一条横线,分出两支,一支是三角形,另一支是空白,三角形往下分出三十支,十八支方形、十二支圆形,再往下是点,如同蚂蚁脚印。安乐拍打有光的后背,告诉他,阿牛有话跟你讲。有光却抱起安乐,朝河边走去,他想,阿牛要找的人应该是有色,有色和常富出征去了。在河边,有光说,盲村的秘密就快被揭开了,上寿可能被鱼吃掉,但他在鱼肚子里,也在河里。安乐心想,在黑暗之前只有蛊儿是奇怪的,而现在,盲村每一个人都是奇怪的。安乐重复道,阿牛有话跟你讲,他瞎了。

 

阿牛说:“从今天开始,真正的黑暗降临。它刚出现在你眼前,你会以为,这是一栋房子、一座山、一片土地,不是,它是所有的一切,从你思想里的一个念头开始,到你的耳朵鼻子嘴和眼睛,蔓延至四肢,这时候,不是黑暗笼罩着你,而是你笼罩着黑暗。”从黑暗中喷涌出来的精虫在地上爬行,有光问安乐看到了什么,安乐说,精虫的嘴里咀嚼着光线。阿牛说:“眼睛被堵住了、耳朵被堵住了、嘴也被堵住了,于是我不断地手淫,如同灶炉里的火焰,我们已经很久没见到了,你可以回忆,柴禾希望火越烧越旺,它绝不会考虑自己正在成为灰烬,现在,我成了一块淋湿的柴禾,它会熄灭,在下一场火焰来临之前,它只能够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被灰烬嘲笑,这是末乩与六十个瞎子的区别。有光,我多想成为六十个瞎子中的一员。”有光第一次产生个想法,这想法要比阿牛的手淫更加滑稽。阿牛说:“在成为灰烬之前,我要告诉你一些事情,如果有色也在就好了。”

阿牛用针尖挑逗他婆娘的阴蒂,像是挑一条螺蛳肉,阿牛在她泛着红晕的脸上看到性高潮和阵痛。针尖往里刺,她的脑袋向后仰去,露出白白的脖子,呼吸贴着紧绷的皮肤穿行。针尖往里刺,她的腹部抽搐,凹陷的部分深不见底。针尖往里刺,她发出了一点细微的声音,带着血丝的声音。一条螺蛳让人活生生从壳里挑了出来。那是一种复仇或者是罪恶带来的快感,像是儿时摔碎罐子的声响令人振奋。我有两种方式,编织一根绳子勒死她或者让她在那种碰撞中魂魄分离。

有光没有打断阿牛的胡言乱语,他把安乐往门外推。有光在阿牛的身上寻找到一种力量,这力量能够解释冲动和罪恶。但是阿牛不会告诉有光他在最后一刻的思考,有光还会活下去,直到怪物找到他。阿牛继续说:

“我所说到的复仇,是对自己的复仇。无关常富,更无关有色。有色对她说,躺进我的胸怀,这是属于你的世界。常富对她说,在你的身上,有我的影子。有色的话只为图她开心,而常富则不同,他从祖辈那儿继承了首领气质,尽管盲村一团糟,但不得不承认常富像一根线把它穿了起来。常富不是为了取悦她而胡说,常富每次爬上她的床都会重复一次,然后像是肏自己一样肏她。”

阿牛的话说完了。

在举办阿牛的葬礼之前,有光与安乐拜访盲村每一户,有光说,在葬礼上,他会解开盲村的秘密。他们礼节性地答应参加。到了葬礼举行,来的人寥寥无几,参加的人纷纷闭上眼睛,这并不是这场葬礼的仪式,有光在拜访途中还看到很多人都闭上了眼睛,与安乐用身体聆听蛊儿的声音不同,当他触摸到他们的肉体时,他们连毛孔也关闭了。有光想到了前五次黑暗,盲人共同追寻太阳,那些黑暗是外在的,世界简单到剩一个颜色,而依靠视觉辨别彼此的盲人凝在了一起。从第六次黑暗开始,人们在所见所闻之外获得了抽象的经验,在这些经验之上塑造历史,它属于群体也属于个人,于是黑暗来临,他们依然能够把自己和他人区分开,并学会了在黑暗中生存,如同在光明中一样。这样的经验和历史在累加,证明自己的存在毋须依靠周遭。有光为出征的有色而担心,那七个人是六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而上寿率领的六十个瞎子是三十个、二十个或者更少人。有光在这场葬礼上,还看到了上寿、蛊儿、花生、末乩,他们都拥有足够的智慧,它斩断了人与人之间的脐带。那个比阿牛的手淫更加滑稽的想法再次窜进了有光的心里。

有光的第一句话说:

“不是黑暗笼罩着他,而是他笼罩着黑暗。”

 

首先是上寿的母亲。葬礼上只有三人见过她,他们的回忆互相矛盾。第一个说,上寿的母亲住在地穴,钻进去,听得见鬼魂的哭嚎,她的身体镶在壁上,仿佛是缠绕的树藤。第二个说,她长着尾巴,扫清自己的脚印。第三个说,花生的猎枪来自上寿的母亲,她瞄准猎物的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光则讲起了父亲的话:末乩的父亲说,上寿的母亲是漂亮的女人。末乩问,瞎子怎么能判断出谁漂亮?末乩的父亲反问道,你以为呢?末乩想了想,是的,能感觉出来,上寿的母亲走过来,我就知道是上寿的母亲,而不是别的母亲。末乩的父亲继续问,啥子感觉?末乩说,是一道光。末乩的父亲凑到末乩耳边,你也明白了。四人的发言,引起了葬礼上的一阵争议。她从哪里来?又是两个说法,一说是第七次黑暗中,一支家族保留了光明,当黑暗结束,他们在眼睛上蒙一层布,像其他瞎子一样生活,而上寿的母亲正是那支家族的后代。一说上寿的母亲并非是盲村的女人,来自土里、河里、哪怕是天上,它凝成一滴水,落到盲村,成了上寿的母亲。

“她是一根树藤,她长着尾巴,她是一道光,她拿着一杆枪,她不知道从哪里来,又不知道到了哪儿去。她或许根本不存在。”

稀稀落落的人群安静了一会儿,又争相抗议。他们拿不出证据,只能振臂高呼:“她是上寿的母亲,她是上寿的母亲,她是上寿的母亲。”

安乐觉得,究竟谁最先看到光不重要,而如果没有上寿的母亲,如何解释曾经所见到的光?当然这些都是蛊儿告诉他的。

 

再说上寿的生殖器。几人遮掩着脸面离开。上寿的生殖器悬在那里,像是一块经历了几个黑暗的岩石。风刮进屋里,生殖器在上寿的头顶晃动,他每日都在忍受着羞辱。谁剁了他的生殖器?有光说,花生的妹妹嫁过来,末乩还在重复道,娃儿落地,女人跳井。这是盲村的咒语。在光明的日子,瞎子们以触感为眼睛,砍柴担水如常,抚摸辨认彼此如常,当上寿向他们描述起光时,他们就像在听着下辈子的故事。上寿说草的颜色像是石子掉进水里,云彩是赤脚陷入稀泥,山是拳头捶打胸口。他说,最妙的是人,我们都能瞧一瞧就好了。男人们聚集在一起,他们商讨,不如让光明从现在开始。上寿的生殖器出奇的大,它灌进女人的阴部,女人霎时间有了光明的短暂感受,是从下体撕裂开的一道缝看到的,她们告诉男人,那一道光点亮了她们的肚皮。未来的一年,孩子们相继出世,盲村所有女人投了井,又几乎在同一天,上寿的生殖器被常富的父亲剁了下来,或许每一个男人都切了一刀。

留在葬礼上的人,面面相觑,呆了一阵子,纷纷离开。他们回屋,把房门掩拢,舀一瓢凉水,从头顶冲下去。

安乐说,最近蛊儿的光经常发出咔嚓的响。

有光说,阿牛的精液淌在地上,它们浸入土壤,穿过弯曲的道路,这些吞噬光线的精子,最终爬到了它该去的地方。

有光对安乐说出了自己那个滑稽的想法,他要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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