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时

大川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个早晨与逝世六十年的奶奶在同一张餐桌上进餐。他去地里拔了几窝青菜,回来看到一位老朽站在门前,老朽问:“还住这里?”大川让她给问诧了,他说:“住几十年了。”老朽说:“让我到屋里坐坐。”大川走近她,她颤颤巍巍倚着门框,就像一幅年画贴在那里。大川请她进屋,“这里好久没有访客了。”大川洗净青菜倾进锅里,点燃灶火,他问老朽从哪儿来。老朽似乎没听清大川的话,她沿着墙走进堆放农具的偏房。大川侧过头,不见人影,老朽从偏房里慢悠悠挪了出来,她说:“梿枷使了好些年份了。”大川把青菜汤舀起来,端了一碗陈饭扣进锅里,“修补过几回,用顺手了,舍不得丢。”老朽咳了几声,“风车倒是新置的。”大川想,或许梿枷真该扔了。老朽坐到了太师椅上,她的脚刚好触着地。锅里的碗当当响,大川撤了柴火,从碗柜里取出两只碗,盛上饭,他问老朽:“您是哪家的亲戚吧?”老朽根本没理他的问话,说:“那些人家搬哪儿去了?”大川说:“躲麻风。”大川本想用这句话吓唬一下老朽,皱纹将她的脸切成了几小块。大川说:“死了几个人,他们就不敢住了。”大川想到,老朽没牙,于是用青菜汤拌了一碗米饭递给老朽,“将就吃,好久没人来了。”老朽问他:“你咋没害麻风病?”大川说:“留我一人,比死了还难受,天天和那几座没人认的坟讲话。”老朽说:“你女人呢?”大川说:“哪有女人肯嫁给我。”老朽放下筷子,不说话了。大川心想,我没女人,你生个啥子气,“跟那几座坟讲话,讲出感情了,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和他们说说我的梦,记不住我就编,编个女人出来,编一串子孙,刚开始是我自己讲,后来就听到他们在笑,再后来也听到了他们的话。”老朽坐直了身子,“他们说些啥?”大川说:“和世上的生活一模儿样,我问他们,啥时候能带我下去也走一遭。”老朽训道:“迟早的事。”大川说:“也有说腻的时候,我还想瞧瞧他们是啥样儿。”老朽板起了脸,大川赶紧解释:“扒坟的事儿我可不做,我在那坟上垒了个人脑壳,还给他们起了名字,有甘草、枸杞、三七、蒲公英,都是我爷爷教的,他是这里的太医。”老朽说:“太医咋没能治好他女人的病?”大川心里一震,“莫乱说,爷爷先奶奶走。”老朽闭着嘴咀嚼食物,大川想,怎么会跟一个陌生人说这些话。老朽咽下那口饭,说:“太医让人烧死的。”大川说:“你咋晓得?”老朽说:“他把她关到了这间屋。”老朽指着堆放农具的偏房道:“太医让她别出声儿,她的面皮好像有梿枷在拍打,族里老人讲过这种病,得活活烧死,她听太医的,晚上忍不住,就咬着棉花。太医出去采药,回来替她熬好,从窗口递进去。谁也不晓得太医的女人上哪儿去了,太医告诉他们,回娘家了。他只在人们睡着的时候,才去和她说话。他说,骨头沉么?她说,沉。他说,起来走动走动。她说,她想见孙娃。他说,孙娃会喊娘了。她想起儿子喊娘的样子。白日里,她听到儿媳在晒坝里哄孙娃,她把窗户拉开一丝缝,悄默默地看那一对母子,有一次被儿媳发现,她抱着孙娃躲回了堂屋。那天,太医早早地隔着门骂她,莫把病染给了孙娃。她哭了。太医说,孙娃会叫爹了。她哭得更汹,她想,恐怕孙娃一辈子都喊不来奶奶。”大川像在听着别人的故事,他问:“太医咋会让人给烧死了?”老朽说:“我下不了床了,我跟他说,起码让我瞧他一眼,我怕走黄泉路,连个念想的人都没有,他没有出声,隔了一宿,他开了锁,走进了屋子,我要坐起来,我想借着月儿光,记住他的脸,可是一点力气都没有,我只能听着他喘气,坐了一会儿,他出去了,一句话也没讲。我心里踏实了,一辈子都给了他。”老朽搁下碗筷,靠到椅背上,大川觉得,那张椅子就是为她打的,她接着说:“我哪晓得能活那么久。太医又来过几次,之后,再也没听到他的声音。直到一群人涌进我们的屋子,我睡在床上,什么也见不到,但又像是什么都见到了,他们捂着鼻子和嘴,把他绑起来,押到草垛里,临死他都没叫我一声,人们也忘记了我这个女人,那团火在我的床下燃烧。过了不几日,我也去了。儿子和儿媳用草席将我裹起来,我想看孙娃一眼,又怕吓着他,他们找来外村的人,抬着我走了好远。”老朽说:“我还是找回来了。”

他们背向蛊儿的脑袋,影子在前方带路。常富说:“不许往回看。”队伍排成纵队,瘸子走在最前面,分辨食物的男人在其次,然后是打算在盲村牵一张巨网的人,再是有色、木头、木头的女人,最后是常富。铁铳扛在第三个男人肩上。常富悄悄对有色说,跟紧他,若他把铁铳放下来,便一拳朝他后脑勺捶。影子渐渐浸入大地,七人的脚步奏出了一支曲子,当蛊儿的光芒完全消失,世界变成一柄竹箫,六个男人奏的是低音,女人奏的是高音。瘸子是乐队的指挥,他说:“落叶。”乐声萧条。他说:“水凼。”乐声灵动。他说:“碎石。”乐声铿锵。瘸子说:“尸骨。”后面的六人顿了顿。第二个男人尽量避开那些尸骨。第三个男人猜想六十个瞎子并非全被鸟儿吃掉了。有色想起了从盲村出逃的末乩等。木头放缓了脚步,等着女人。女人偷偷回头看常富。常富说:“莫乱了阵。”

起初见到光斑的时候,七人以为眼珠被扎了漏子。瘸子伸手捂,它碰撞着瘸子的掌心,瘸子凑上去瞄,蹦蹦跳跳的,活泼极了。瘸子停了下来,要后面的人也瞄,才瞧见漫天的漏子,透过微弱的光斑,他们发现正置身于一片森林之中,树木茂盛得很。常富说:“穿过这片森林就能见到太阳了,是枝叶隔挡了阳光。”第二个男人却驳道:“太阳被森林揉碎了,落下漫天的浮火。”

瘸子手上拿着刀子,他在树上刻下道儿,这些道儿又一次出现,七人显得有些慌张。常富住了脚,刨开一方土,盘腿坐下,另外六人围成一团。食了豆子,常富问木头:“走多久了?”木头说:“太阳将落山了。”常富又问瘸子:“树上的道儿是来时刻的?”瘸子的瘸腿架在一支朽木上,“都是我刻的,绕回来了。”光斑在四周飞舞,嗡嗡地响。有色想,怎么没把森林燃起来?森林闷闷的,好像是一张吃饱了的肚子,他们在肠子间穿行。过了许久,连那些浮火也驻在空地上歇息了,常富问木头,是否记得太阳的方向?木头站了起来,闭目冥想,他说:“在这边。”他又说:“也可能在那边。”最后他指着乌泂泂的枝叶说:“总之在天上。”常富一巴掌拍灭了一滴火光,木头默默地坐下来。第二个男人吹起了口哨,似肠子在蠕动。瘸子让他闭嘴。他斥责瘸子胡领路。瘸子拿起一块石头要砸他。常富对第二个男人说:“那你去带路。”第二个男人哑了下去。木头的女人忽然喊了声:“莫要闹。”六个男人都听到各自的呼吸。有色见到这女人的模样时隐时现,多像阿牛的女人,歪过头去看常富,恐怕他也是这心思。木头的女人说:“找风,逆着风就能走出林子。”常富、瘸子、第三个男人回忆盲村的那场大风,从北面刮去,刮歪了蛊儿的脑袋。第三个男人思念盲村的女人,她在那里躺着才是舒坦啊。有色、木头、第二个男人盯着木头的女人看,都在想,她跟谁歇夜?木头把屁股往女人那儿挪,女人躲开。有色瞧见了,瞧见火点子落在她的发上、额上、乳房上,要把她灼着了,瞧见女人睨他,有色的身体嘣嘣嘣。

树叶子在沙沙响,这是风的脚步,它缓缓地走来,绕着七人打转。木头的女人偏脑袋去听,她说,风来了。瘸子在捶打他的腿。第二个男人往后一躺,地上的尖石子刺得他哎呦叫唤。第三个男人说:“盲村的女人剩几个?”常富问他:“是想女人了?想也轮不着你。”木头的声音沉沉的,像挖了个坑,要把声音埋进去,“谁也轮不着!”有色不开腔,还瞧着木头的女人。从土里冒出朽木的气味,气味是从第几次黑暗传来的?他们嗅到了森林曾拥有的犬马狼虎,嗅到了在这里走失的人群。常富喊瘸子,瘸子不应,常富说:“瘸子,你去。”木头的女人从地上立起来,有色以为她还在睨他,瘸子往林子深处走,木头的女人跟了去,木头也去,常富不吭声,木头等着常富喊他回来,常富不吭声,木头绕了两圈,他在地上挖了个坑,把叹息埋进去。

风还在吹,吹不灭漂浮的火点子,它们在交谈,嗡嗡的,问他们从哪里来?问这森林藏着多少秘密?无尽的枝叶嘲笑它们,燃吧,燃吧,燃烬了,你就灭了,哪能和太阳比呦?无尽的枝叶嘲笑他们,走吧,走吧,把它们认作揉碎的太阳吧!风儿,呜啦啦吹,从鸟村吹向盲村。

有色隔会儿瞄木头一眼,他想,瘸子瘸的是腿,不是鸡鸡,把你女人折腾死吧,折腾到她认不得你,认不得安乐。有色这么想,心里却像是泼过油,焦糊糊的。瘸子独脚撑着,把木头女人架在树上,她一摇,树就摇,整片森林都在摇。瞧着常富的脑袋,可不是在摇么,他在想些啥子呦,想再也走不出这树林子,想火点子和蛊儿的脑壳是咋回事,想他也曾这么折腾阿牛的女人,想啊想,整片森林就摇啊摇。有色隔会儿又瞄木头,他突然忆起了黄昏,太阳滴下的颜色,浇在他身上,木头燃起来吱吱响,木头老是蹲在那里看太阳,看不够,看不着了,他还在燃,要让太阳留在他身上,他爱的是太阳,不是被瘸子架在树上的女人,可他叹息啥子呢,还把叹息埋进土里。有色闻到焦糊糊的,他搞不清是木头的味道,还是心里的味道。

常富道:“森林里的动物有多少种?数不清。它们长着比脸长的耳朵、比脖子短的腿、像鞭子一样的尾巴、夜明的双目,独独没有一只鸟在这里啼叫。它们飞往盲村,如同我们前往鸟村,穿过这片森林时,结伴而行,带着恐惧。鸟也在害怕,它们害怕什么?”常富说:“我们就把它害怕的东西想出来。”

“远古的世界是一场火,巨人在火中奔跑,饿了就啃火,啃到剩一对圆,太阳和月亮出现,抹一把嘴巴子,星空出现,火经过他的肠胃,从肛门撒出来,一边跑一边撒,这些地方出现了草木、鸟兽、和人类,巨人到了尽头,就弯腰,弯腰看那些草木生长,鸟兽人为敌,他弯成了苍穹。”

“这里最初只长树,后来长出了动物,地上的吃土里的、飞着的吃地上的,它在树上筑窝,啄尽了跑的、爬的、拱的,喙比身子长,敲开头骨,吮吸血肉,剩一张皮,皮上的蚤就蹦。它翻土,翻不出食的,啄树根子,越啄,树根子越往地下长。”

“树根往下伸,树干往上撑,枝叶牵枝叶,它撑作了一片天。阳光筛下来,筛下来碎成一粒粒。北面来风,风晃大树,它抖呀抖,抖下的虼蚤落在鸟身上。鸟在地上打滚,鸟撞在树干上,鸟绞死在枝叶间。树就欢喜,欢喜又茂盛,阳光一层层压下来,它一层层顶回去,北面来风,树叶子响,它说,走吧,这里再也容不下你。”

常富说:“树赶走了鸟。我们长成一棵树,伸出双手是枝叶,粗壮的身子是树干,切开腰部有一圈圈年轮,脚扎入泥土,在泥土里行走,我们长到鸟村去。”

木头说:“瘸子咋还没回来?”

常富说:“你瞧瞧去。”

木头往北面去,光斑浮在他身上,如同身上被戳出的一个个洞子。他一边走,一边想常富的话,长成一棵树,他看到无数双手撑在头上,皱巴巴的树皮在流血,那些泥土里的脚相互缠绕,不是人成了树,而是树成了人。他听到的是,树木的呻吟,千万株树的呻吟,和着女人和瘸子的呻吟,这两人一会儿披着树皮,一会儿披着人皮,他想,果真成了树呀,瘸子肏婆娘,一片树林在肏一棵树。

木头回来的时候,常富说:“七个人长成了七棵树。”有色见木头身上的洞子溢出乳白色的浆液,他问:“找着了吗?”木头说:“都他妈是树,都他妈在摇。”鼾声响起,木头在手臂上咬下印子,只有他见到了翅膀在空中扑打,树叶子压下来,鸟儿在叫唤,这场战争悄无声息,活着的鸟飞到盲村去,死去的鸟埋在土里,就像是他们当中,会有人活着去鸟村,而死去的则成了一堆白骨,木头又咬了个印子。手臂上咬下第六个印子时,瘸子和婆娘才归来,她躺在木头身旁,头碰头,脚碰脚,木头颤抖着挪了挪身体,他想,树才可怕咧,都他妈成了树。

瘸子在这一夜梦到了捞月亮的父亲。父亲坐在井边,月亮在井里。父亲问他,井里能见到啥?瘸子说,有个圆圆的月亮。父亲要弯腰去捞,井水一年比一年枯,月亮往井下陷。瘸子问父亲,捞个月亮来作啥子?父亲说,作你娘的脸庞。瘸子让父亲系根绳子在他腿上,他一点点往下沉,越沉绳子越紧,他摸到了娘的脸庞,冰凉冰凉,他一触,那脸庞就碎掉了。瘸子在下面哭,哭娘的脸庞咋碎掉了,哭腿咋没了知觉。

第二个男人在这一夜梦到了漫山的果子,他把果子摘回家,有圆的、方的、三角形的,它们和他说话。它们说的是,草和阳光的爱情,树和阳光的爱情,露珠和阳光的爱情,像是在介绍父母的爱情。第二个男人到了半夜哭了起来,他的那些果子都坏掉了。

第三个男人在这一夜梦到了自己的女人。他和女人做爱,手抚过胸和肋骨,上面布满了众多的手印,她的腹部隆起,像一座山丘挡住了下体,他的指头越过丛林,伸进被撕裂的阴部,里面塞满了石头。他从床上爬起来,再看女人,女人的身上流过了盲村的河、立着盲村的山、还有一片盲村的荒地。第三个男人也哭了。

有色在这一夜梦到了有光和末乩,他的梦里,有光和安乐如兄弟一样亲密,安乐坐在有光的肩上,他俩叠在一起,像个巨人往山上去,而在他们的前方,末乩步伐飞快,黑暗中,瞎子却有一双明目,末乩的手插在裤兜里,那里面藏着盲村的光明。有色见到他们离自己越来越远,也哭了起来。

木头在这一夜没有睡着,他数着空中的火光,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数到百位的时候,他听到了瘸子和第二个男人的哭声,数到千位的时候,他听到了第三个男人和有色的哭声,数到万位的时候,他也哭了,谁能把这些火光拼成太阳?他抽泣着数到,一万零一、一万零二……不愿叫醒任何一个人。

木头的女人在这一夜梦到了一场大火,似乎是从这片森林燃起的,又像是徒然之火,她怔住了,一个火人儿走了出来,她问火人儿,是谁放的火?火人儿不吭声,领着她走进火里,她也燃烧起来,她看到了建筑以及在火中劳作的人们,她问,这里可曾有飞鸟盘旋?她听到的是噼里啪啦的笑声。火人儿和她走到了一口坑前,他们往坑里塞柴禾,火人儿说,里面藏着盲村的太阳。木头的女人或许在哭,但泪珠子并没有流下来。

常富在这一夜梦到了盲村历次黑暗中的首领。第一次黑暗,举村搬到山顶,那位首领使出巫术,在山顶覆盖了一层冰雪,阻止了山的升长。第二次黑暗,出现了大力士,他把屋子背在身上,像只蜗牛般生活,村民制出一张巨弓,拉上火箭,他将火箭射上了冰冷的太阳。第三次黑暗,一位能用世间万物演奏凄迷乐曲的男子让盲村重获太阳的宠爱。第四次黑暗,村民放出一盏浮灯,而浮灯的灯芯是他们首领的躯体。第五次黑暗,一个贪玩的孩子发现磁石的奥秘,用它使碎裂的太阳愈合,这个孩子成为盲村历史上最年少的首领。第六次黑暗,创造文字的女人篡位,她罗列出首领的种种暴行,刻在树上石头上,写在云上,但文字家族掌管盲村的时间很短,他们不知道该如何书写自己的时代,尽是谎言,愤怒的年轻人焚毁了那些记录,而他成为结束第六次黑暗的英雄。第七次黑暗,首领不是某个人,而是一条独眼龙,它在黑暗中眨动独眼,像一张嘴吃一张饼,饱食后龙身膨胀,栖居在不同的洞穴之中。第八次黑暗,常富端着一盆水去泼蛊儿的脑袋,他眼睁睁看着泼出去的水成为黑暗的一部分,蛊儿的脑袋毫发无损;又梦到不说话的上寿,他拿着饼站在上寿的面前,他想,在他和上寿之间,总有一个人感到了临终的孤独。在这场梦里,行将死去的却成了他。常富梦到女人们在床上诅咒他为叛逃者时,他哭了起来,盲村再也没有首领了。

森林中的声音碰撞,它们分属不同的语言:昆虫和昆虫嘶语;野兽同野兽打招呼;飞鸟催促飞鸟。风说着风的话;树叶说着树叶的话;泥土说着泥土的话。鬼魂在歌唱。七人的哭声在其间如针走线,把浮火也缝了进来,各种声响都成了浮火,照亮了整片森林。或者浮火成了一种声响,与其他语言交流着。

瘸子醒过一次,他把僵硬的瘸腿架在朽木上,又睡了过去。常富醒来,看到身上覆盖了一层飞虫,他抖落飞虫,首先叫醒瘸子,然后是第二个男人、第三个男人、有色和木头的女人。他们虚弱地围坐在一起,将豆子掷入水中,听见嘣嘣响,常富数,一、二、三、四、五、六,六、五、四、三、二、一。五个男人不语,木头的女人道:“木头没了。”女人的面孔如夜雨后的一方积水,映出几片树叶,冒着水泡,再过些时候,就会有几束光被这方积水反射出来,有色想,这正是清晨。常富起头描述梦境,他只说到了第七次黑暗。瘸子完整地说出了那场梦,也承认中途醒过来一次,但没有看到木头起身离开。第二个男人说到果子的时候,他往树枝上瞧了瞧。第三个男人说到女人的身体时,他瞄了眼木头的女人。有色说完末乩揣着盲村的光明,离他越来越远,木头的女人引出了火人儿,这两人像是做着同一场梦。常富说:“木头会梦见什么呢?”

他们按照女人所说的方式,逆风而行,风吹动浮火,像一条南流的河。瘸子依然走在最前面,他的步子更缓了。第二个男人手拿棒子,一边走,一边打落树上的果子。第三个男人两手空空。有色问第三个男人,铁铳,铁铳丢了?第三个男人装作没听见。木头的女人仰着脑壳,她想看看,飞鸟叼着木头藏到了哪儿。

他们遇到了一条溪流,依然是瘸子最早察觉,他走着走着,两条腿一样齐,令他不习惯,他弯下腰去,看到一只脚漂浮在水面,另一只脚踩在水底,继而又见到在溪流中有鱼游动,这鱼像吞食了空中的浮火,它的心脏处有微弱的光在闪烁。瘸子喊:“水,地上有水流。”另外五人都蹲下身子。第二个男人沮丧地跺了脚,鱼儿如流星散开。第三个男人捧起一把水,水从指缝间筛下,在他的指腹和手掌留下闪烁的金砂。有色的鼻子触到水面,他瞅见两个相反的世界,水面似镜,映出的却是水流本身,便有了两条溪流,一条往南,一条向北。木头的女人说:“它和风来自同一方向,有风的时候逆风而行,无风的时候,溯流而上。”常富取下罐子,没入溪流之中,水分为两汊,无论常富怎样抖动罐口,都无法装进一滴水。

没有了木头,队伍丢失了时间,常富只能安排瘸子数步子,可是瘸子每走两步才算作一步,他们在这一天行进了两天的路程。浮火、游鱼、虼蚤、动物鸣叫渐多。火光进入他们体内,六人也发出如鱼儿般的光亮。虼蚤落在他们的脖子上,刺进他们的皮肤,吮吸他们的血液。起初光亮在他们体内呈红色,后来泛白,最后他们的身体如一张灯罩子。常富让大家停下来捉虼蚤,他们围成圈,把罐子放在中央,后一人替前一人捉,活捉的虼蚤扔进罐子中,常富说,就用它对付鸟村的飞鸟。此后的路程,六人走走停停,罐子里的虼蚤越装越多,裂缝滴洒出的血漏入溪流,这些血滴子游动开去。溪流的流域变得宽广,好像一层毯子铺在地面,毯子上沾满血液、落满果实、布满无数女人的乳头,或者好像一张巨网,或者好像夜空,或者成了一口深井。这是常富、第二个男人、有色、第三个男人、木头的女人和瘸子的幻觉,他们的幻想彼此交叉,并产生了这样的场景:在一场战役之后,太阳升起又下沉,星月点缀,男人和女人交媾,蝉和青蛙叫唤……后面的五人掉了队。瘸子像当年反吊着下井一样,他看到水中有弯月亮,手一碰就碎掉了。他一个趔趄栽进溪流,在溢满光彩的流水里,他终于见到了母亲的模样,他仿佛不是用眼睛去看,而是肚脐,因为他感到,他成了母亲身体的一部分。五人听到水声,从幻想中醒来,远处流来一条船,船舱点着一盏灯,他们为船让出一条路。第二个男人说他看到两个船头,一个船头长,一个船头短。第三个男人说他看到脊背一样的船舱。有色说他看到长满头发的船尾。木头的女人说那是瘸子,她的眼泪滴进溪流,这些泪珠儿游动开去。常富说瘸子走得太快了。

五人从包裹里取出豆子。虼蚤吸走他们的血液,也抽走了他们的魂儿,他们只剩下一张皮和一展骨架。他们用手捧着豆子,沉入水中,期待着熟悉的嘣嘣爆裂声。豆子在手中膨胀,变得有一只手掌大,变得有一双手掌大,变得手掌也捧不住,豆子散发出热量,使周围的水沸腾起来,五人都扔掉了豆子,看着它们向瘸子尸体的方向流去。没有力气再走下去了,他们靠树而憩,蹲坐在浅浅的溪流中。第二个男人要去找食物,他啐了些水,离开队伍。兽类的嘶叫四起,忽远忽近,似乎它们也是森林的来客,胡乱闯撞。第三个男人看到溪水里的倒影,他又想到了女人,女人捋发的时候也似这水中影。而当他们的屁股触碰到水时,整片森林都荡漾着,他们发现了浮火与鱼儿的爱情、树叶与水面的爱情、虫与树叶的爱情、兽与风的爱情,他们聊起了自己的爱情:

“我的爱在触摸时产生,抚过她的脸、肩、胸、腰,这时候是她在诉说,我在倾听,逆汗毛而上,摸到她心跳的徐缓急促。拆开眼上的布,她正看着我,而我的诉说却已结束,这不是一场对谈,是两人同时表达,又同时聆听。我的爱萌芽于毛孔,是身体的本质,她的爱萌芽于双目,是身体的表象,如同光照在树上,树映在水面,这是三者的爱情。当我见到她额上汗痕粘住了头发,或夜幕降临、世界沉沦,我们的手掌被对方身体的热量紧紧吸住,她的下巴搁在我的肩头,这时候就产生了三者的爱情。”

第三个男人继续说道:“有了可恶的第三者存在,爱由个体到群体,一条河流能够倒映出无数的树影,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发生爱情,也能和另一群人发生爱情,条件就是在他们身上寻找到爱的特质。更可恶的是,爱比太阳还不守信用,群体的共性,比如性欲或其他生理特征,轻易地攻陷我们守护的最后一座城邦。”

“尤其在黑暗之中,我们沦为动物,勃起的阴茎和潮湿的阴道、唇上之吻、喘息碰撞。你还能想到什么?骨骼、皮肤、脂肪……当肉体被初占领时,你或许还会为这个胖汉浑身的横肉而恶心,可是每进出一次,你就退缩一步,直到缴械投降。”

“所以人对物质的爱比对另一个人或动物的爱更简单,人对物质属性的爱比对物质的爱更纯粹。爱某形状、爱某颜色、爱某温度、爱某声响……它们在你成为胚胎的一刻便注入你的体内,自然而然,找不出任何理由解释。而那些能够找出理由的爱,比太阳还不可信。”

木头的女人本想接过话茬,她要说一说木头对太阳的祈求,并把这种祈求挪到她身上,也就是说,木头只为在她那儿找到光明。她又觉得第三个男人的观点是在讽刺自己,讽刺她与瘸子,况且她相信木头仍呆在他们周围,她一旦发言,说不定木头就蹦了出来,于是她继续保持沉默。

常富与有色在那一刻想到同一个女人,但他们都希望对方先讲。四个人默然无声。第三个男人以为是这话题把他们吓坏了,也不出声,然而正是这一阵子,其他三人都理解了他的话,因为他们多么陶醉于森林闪烁的画面和自然的乐章。

有色说:“有光和花生的妹妹做爱,有光反举着花生的妹妹,这样他正好能把生殖器放进她的嘴里,而又用舌头舔舐她的阴部。花生的妹妹吞进他的整个生殖器,再闭拢双唇抽送包皮,即便睁着双眼,也只是看到一撮又黑又长的阴毛。有光一只手搂住她的腰,另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拨开阴唇,舌头摩擦阴唇或者伸进阴道,即便睁着眼,也只是看到一撮又黑又长的阴毛。他们的爱情搭建在阴毛之上。那时候,唯有我是睁着眼,看着花生妹妹的嘴鼓得满满,看着有光的鼻头也沾满汁液,我和有光成了一体,腰上一热,精液喷在她的软腭上,再流进她的喉咙和胃。在我看来,这也是爱,连对象也是虚构的爱。”

“有光在我们离开之后揭露了盲村的秘密,我们是上寿的子女,那是一场繁殖的阴谋。母亲们与上寿性交后,把自己想象成光明的爱人,有一束光在她们的子宫里,她们渴望这束光能够如同撕开黑暗一样,撕开她们的双腿。我们出生之时,问了两个问题:‘我们是谁的孩子?这个世界应该是什么样子?’对第一个问题的回答犯下了深重的罪孽,他们说,我们是光的孩子。第二个问题预示着我们将创造新世界,但它暂时没有答案。当我们发现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时候,太阳惩罚了我们。”

“造物主赐予我们繁殖的能力,繁殖的过程产生性欲,性欲生爱。觅食为爱,歌咏为爱,书写为爱,战争为爱,和平为爱,文明为爱……”

“末乩说,在夜晚出现之前,盲村的人拥有不死之身,世界形成之初,他们/她们于汪洋之中垒起高山,在高山上筑造房屋,种植不开花不结果的树木,栖息在树上的鸟千年不变。逝去的日子从他们/她们的头上或者下巴长出来,造物主派遣给他们/她们的使命是数完身上毛发的数量,才能够拥有新的日子。可他们/她们再也数不清那些毛发,当他们/她们数完一遍,新的毛发又长出来,而所有旧的日子亦成为了新的日子,未来在无穷的过去中循环。某个人违逆造物主旨意绞去长发,夜晚来临,某些人凸显男性特征,另一些人凸显女性特征,造物主让他们享受了男女之欢。翌日,树木开出了红艳艳的花,时令更替,花谢结果,果熟落地,雨水浇灌发芽,新的生命从女人子宫中钻了出来。造物主又赐予他们死亡,树木枯萎,人归大地,没有人感到忧伤,因为他们终于拥有了未来。”

“文字家族记载的言论经过焚毁和黑暗,由他们的后代口口相传,他们说,性欲的意思包含死亡,不仅指新来的人代替死亡的人,也牵涉到人的生殖繁衍。生殖即是消逝。最简单的生物在无性繁殖中自行消失。如果死亡的含义是由生命过渡到腐烂,他们就不会死,而是过去的人在繁殖中不再是原来的人。个人的死亡只是繁殖的一个现象。永生同时也是个人死亡。任何动物都不可能实现有性繁殖而不陷入死亡运动。

有色说:“无私之爱不是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爱情,而是包含新生和死亡,是对人之生存的爱。在这个前提下,罪恶和欲望才能够得到原谅。”

“万物创造造物主,还是造物主创造万物?世界形成之初,树非树,鸟非鸟,鱼非鱼,人非人,混沌不分。当死亡和新生同时来临,树决定占有泥土和水源,鸟决定占有天空,鱼决定占有江河,人决定占有他的子嗣。生命创造爱,还是爱创造生命?他们通过繁衍壮大族群,并获得另一种永生。这种永生依靠血统维系,妄图占有子嗣的人类,将横向的爱变为纵向的爱,语言由此产生,最早的两个词是‘母’‘父’,后来又有‘我’‘你’。我们出生之时,问的两个问题:‘我们是谁的孩子?这个世界应该是什么样子?’是永生的符号,是四个词的衍生,也是性爱的衍生。”

听到这儿,木头的女人想安乐了。她与木头在床上闹热的时候,一翻身瞧见安乐的双眼睁着,那眼神不会令他们感到羞愧,在一棵树下闹热、在一条河流前闹热、在石头旁闹热也不会感到羞愧。安乐总是把眼睛睁着,太阳不再升起,只有安乐不恐慌,他说,他每一夜都在想着没有太阳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夜里他见到人们的梦在空中飘浮,他和那些梦交谈,人们醒来后说,像是对着一口水缸聊了一夜。当安乐从蛊儿的家中出来时,人们奇怪地看到这个孩子的下巴长出了一撮胡子。他和蛊儿在骨子里是一样的,他学着蛊儿说话的方式,不被人理解。

木头的女人说:“在血统之外,还有另一种继承。你以为,你身体的一支成为单独个体,必定是你的再生,因为他的相貌和动作和你年幼时简直一模一样。当他学会说话,他对你身体的反抗就已开始,他试图从你的身体中挣扎出去,像是当初剪掉和你连结的脐带。你理解或不理解他所说的话,都证明他离你越来越远。他的言语形成他的个性,再由个性发展出思想。他逐渐像另一个人,或者谁也不像,时间断裂,一代人和另一代人相似,绝不可能相同,也绝不可能有人依靠繁殖获得永生。在血统之外,另一种继承是反叛的继承。”

常富说:“爱与反叛统一在人身上,爱胜于反叛时,我们力图恢复前人传统,反叛胜于爱时,我们力图推翻前人定论。但造物主忘记教会我们如何平衡这一对力量,我们则迷惘于反叛和继承之间。口口相传的经验传承三代或者更多,在那相似的境遇下,后代适应环境的能力优于上一代,此时我们贬低祖辈一无是处。当口口相传的经验无法承载周遭变化,黑暗与黑暗间隔久远,我们创造出符号取代口头继承,这些符号超越时间存在,我们循着祖辈脚步前行。爱与反叛扮演仇敌,却是一对孪生弟兄。”

常富的话讲完,每一个人都沉浸在自己对爱的解释之中,且极力排斥旁人的定义。在这场讨论之后,三个男人和木头的女人产生了不同的爱情。第三个男人提出要和木头的女人享受一夜之欢,他向常富征求同意。木头的女人看到第三个男人跪拜在常富身前,她感到莫大的耻辱。常富更愿意躺下,躺在水面,鱼儿亲吻他的脖子,浮火触碰他的额头。如有色所说,这世界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隅中

 

王兴明躲到了中药房二楼的仓库里,他掀开一个空箩筐,把自己扣到了里面,他在箩筐的缝隙中紧紧地盯着仓库的大门。今年有两个立春,一个在岁初,一个在岁末,这一天是大年初五,第一个立春,蓝胡子伸长了腿和胳膊,让阳光钻进他的裤腿和袖口。白花花的床单也被挂了出来,床单像是专门为郑亚运与王兴明的行动准备的,他俩被蓝胡子发现后,贴着床单跑到了中药房。蓝胡子见到两双球鞋在床单下飞奔,一下子从藤椅上蹦了起来,一边跺脚,一边咳嗽,蓝胡子一年四季都在咳。王兴明闻到春风里有一股血腥味,躲到箩筐里他才想到,一定是病人留在床单上的气味。郑亚运藏到了一口废弃的水缸里,王兴明听到他每一次呼吸都会引起水缸的共鸣,蓝胡子也许会循着共鸣声找上来,他们的行动真不应该选在这一天。这一天,护士长交代蓝胡子,看好几个宿舍楼的孩子,不能让他们溜到住院部,更不能让他们进到公厕。蓝胡子坐在酸枣树下,他听说逮到了个七个月的女人,整个住院部都闹炸了,蓝胡子一晚没睡好觉,幸好这天上午放晴了,他瞧着白花花的床单打了个盹儿。他打盹儿的时候,郑亚运和王兴明正把药方子往书包里塞,王兴明说,他听到一个女人的哭声,郑亚运不顾王兴明的提醒,书包被他塞得鼓鼓的。王兴明探着步子走到楼道,那个女人还在哭,住院部像是打了起来,拳头捶到了墙上,王兴明喊,快跑。蓝胡子听说,女人失踪了四个月,他们在女人的家门口蹲守,昨天晚上,女人回去取袄子,她刚走到门口就被抓住了,一只手掐住她的脖子,一只胳膊敲到她的后背,蓝胡子还真想看看女人长的是啥样子。蓝胡子从藤椅上立起来,他们拎着口袋从住院部走来,他知道袋子里装的是什么,他别开脑袋不去瞧,护士长走在前面,引他们往公厕的方向去,蓝胡子在想,那两双球鞋跑到哪儿去了,他认得其中一双,就是护士长的儿子。王兴明在前一天下午从他母亲的钥匙串上取走了这把钥匙,他和郑亚运早就觊觎着那些药方子,他们连废品站都找好了,不过,真不应该在这一天行动。蓝胡子假装睡着,护士长朝他走过来,问他粪勺搁在哪儿。蓝胡子说,找粪勺做啥?护士长说,臭东西还在扭动。蓝胡子默念了句,阿弥陀佛。王兴明把书包从肩上放了下来,他想,要是被母亲捉住了,非打死他不可,郑亚运说她和万大夫好上了,王兴明懒得过问,但母亲的确好几晚没在家睡觉了,她昨天夜里出门前警告王兴明,不许到处乱跑,否则拿针扎他。王兴明有些害怕了,他这一上午恐怕都得在箩筐里度过了。他们走出了公厕,护士长将粪勺放回了原位,看来是处理完了,蓝胡子的身体抽了一下,该死的前列腺,别在这时候捣乱,蓝胡子憋着一股气,他猛拍胸口,如果再无休止地咳起嗽来,一准会撒到裤裆里。他们回到了住院部,蓝胡子说,一上午尽遇到些不干净的事,他还没走进公厕就解开了拉链。王兴明想,早知道他一趟子往外跑,蓝胡子根本没撵上来,仓库的大门敞着,鬼花花都没有。水缸仍在嗡嗡响,王兴明又听到了哭声,他竖起耳朵去捕捉这阵哭声从哪儿传来。蓝胡子闭着眼撒完尿,护士长说,臭东西还在扭动,他想,要是撒到了他头上,可造孽了,阿弥陀佛,他虚着眼去瞄,什么也没看到,长吁一口气,他拉上了拉链,有双手在推着他,从第一个茅坑推到了最后一个茅坑,什么也没看到。从公厕出来,蓝胡子感到从未有过的顺畅,他大口大口地吸进春风。王兴明学了两声狗叫,这是他与郑亚运的暗号,那边没有回应,他顶着箩筐走到门口,确定没有人后,他将箩筐放到一旁,大摇大摆地走出,沿着走廊往楼梯转角处的水缸去,他想,母亲这会儿在做什么呢?他仿佛看到她正在推一只注射器,然后又是那阵哭声与水缸的嗡嗡响,注射器、哭声、水缸,王兴明费力地思考这三者的关系,就像他曾费力地计算圆周直径比。当他来到那口废弃的水缸前,是否会有人告诉他,它们都是这个世界的阴谋?

 

 

 

木头的女人和第三个男人拖着饥饿的身躯,离开常富和有色,离开河流,他们在虼蚤掉落的林子中,用身体继续对爱的讨论。常富飘浮在水面,鱼儿托住他以使他不会像瘸子一样顺水而下。有色将罐子里的虼蚤掐成两截,舔舐它肚里的血液。寻找食物的男人迟迟未归。又传来一阵飞鸟扑打翅膀的声音,有色高高举起罐子,声音断在了空中。常富躺着,他看到鸟停在枝头。有色坐着,他看到一双明亮的眼睛。他们都没有告诉对方。常富说,人要有敬畏,鸟也如此。有色编造出一段明眸的传说:

“盲村人在第一次黑暗结束之后,部分人学会了狩猎的本领。那些猎人赤脚奔走在山巅,以石头为武器,动物渐渐变得灵敏,石头往往还在手上,它们已逃得无影踪。后来,他们取初生芽的枝条,在火上熯烘,再将韧而细的绳子系在这些熯烘后的枝条上,以削尖的树根为箭。这样的箭只适于短距离攻击,他们很快找到了一种植物,它长着尖利的叶子,叶子刺死四周的树木,它像是一堆火焰孤独地燃烧在山巅。猎人们折下尖利的叶子,用它制出的箭刚一出弦,便闻到一股焦糊的味道。在山巅上生长的动物吸取了太阳的光辉,拥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它们能够观察到身后的动静。狩猎者在一场场较量中提高着箭术,臂力不断增强,结束第二次黑暗的首领正是猎人们的后代。随着狩猎技术的完善,猎物越来越多,人们将多余的猎物晾干,存放在岩石缝,并依照它们的模样,在岩石上绘制图案,这些图案成为文字的雏形。可是人们经常忘记这些岩石缝里的美味,动物尸体历经白昼日晒,夜晚风吹,肉身化作泥,骨头嵌入岩石,唯独留下一对珠子。粗心的人们取出它时,几乎被它晃瞎了眼。人们收集这些珠子,把它们送到盲村储存‘过去’的洞穴,看守这洞穴的是蛊儿的祖先,这口洞穴塞满了盲村人的尸骨,他们相信,那些仍有体温的尸骨会在某一日复活,盲村将在‘过去’和‘当下’两个时间中存在。蛊儿的祖先把珠子镶入头骨,这些珠子灵动地闪现出相似的景象,蛊儿的祖先认为这些景象是尸骨曾有过的一生,根据尸骨死亡时间的前后,他掌握了盲村所经历的灾难。他在等待着,等待珠子中的景象在动物死亡后预兆未来。有一天,珠子熄灭了,蛊儿的祖先撞死在石壁上,没有人知道他是否看到了未来。”

常富说:“你应该把故事编得完整些,比如这些珠子的下落,第一次黑暗到第二次黑暗之间,盲村人对未来的思考。”

有色还是那句话,世界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未来只是过去的重新演绎。

在虼蚤掉落的林子中,第三个男人发出第一声呐喊,由他的喉管发出,然后是第二声、第三声和第四声,分别来自胸腔、肠子和双腿。这四声呐喊震落了树上的四颗果子,果子正好落在常富与有色的脚下,两人拿起果子便啃,他们听到了三张嘴在咀嚼。他们在水底的淤泥中挖出一个坑,将果核埋入,刚一填土,果核就生出了一撮尖芽。

第二个男人空手而归,却振奋地说:“沿着我指的方向,一直走,越过草丛,会看到一个院子,院子竟放射出光芒,不是眼前的浮火,也不是蛊儿脑袋毫无生命力的光,光芒如同柳条一样垂在树上。院子设有栅栏,四只猴子分守院子四角,他们持有长矛。我躲在树后,里面传出类似女人的嬉戏声,也像是老鼠或者蛐蛐等声音细而尖的动物或昆虫。后来我清楚地听到虎豹的咆哮,也像是男人狂肆之笑。我抬起头,仰望遮天树冠上的影子:房屋旁零散坐着几个人,或翻土、或编织、或舞蹈、或无所事事。如果是和我们一样的生灵,要在这里生存,一定会更加强悍。于是我等着他们走出来,哪怕只是透透气,我也能看清他们的模样。我没等到他们出来,却等到两只狼溜达过来。守门的猴子见到狼,叽叽喳喳往里面传递信号,大门终于拉开了。狼的嘴里叼着什么,迎接狼的是双手下垂、双脚站立的人。大门掩上,它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开,我两手空空地归来,就为了告诉你们这个消息。”

有色忆起第二个男人归来前他看到的一双眼睛,那双眼睛盯着他们的时候,他打量出眼睛后面的动物饥肠辘辘,它曲后腿,瞬间要冲出来的样儿。他镇定下来,不停地说话,喋喋不休地把时间拉得绵长,讲完故事,他长吁一口气。第二个男人谈到狼,他又望了一眼,那双眼睛藏到了林子中。那双眼睛盯向了别处,或者他不能够看到那双眼睛,他感到有一万双眼睛在暗处,一万双腿弯曲将要扑上来。

听完第二个男人的描述,常富拍了拍木讷的有色,“如果那是世上最后的光明,我们只有一条路可以接近它。”常富说:“被狼吃掉。”说到这句时,常富并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扭动舌头,闭合嘴唇,虽然第二个男人和有色看着别处,但他们听到了这句话。第二个男人强笑着掩饰惊恐,他瞧着常富的脸,多么扭曲的一张脸啊,他对常富有着万分憎恶。而有色却觉得,这不是一桩公平的交易。远方传来空灵的长呼,三人都想到了院子里正在歌舞升平。长呼又震落了树上的一颗果子,砸在第二个男人的脑袋上,他从地上捡起果子,常富说:“刚才也是一阵喊声,树上的果子就掉了下来,这果子熟透了,再吼他个两嗓子,多捡几颗在路上充饥。”果子被第二个男人扔了出去,他看到常富和有色吃惊的表情,他又问:“狼叼走的会是谁?”让常富不安的是,在盲村,他无数次打听到他人对他的不满,上寿和末乩就从没把他放在眼里,但每个人都必须遵从盲村的传统,这种遵从是自发的欺骗,即便没有武力和权力,欺骗仍将继续,他们将这种姿态作为筹码,以换取平静的生活,如同每一次黑暗,他们以这种姿态换取光明一样。他们离开盲村,欺骗不击自破,眼前的这个男人把隐藏的挑战公开,常富束手无策。有色又看到了藏在林子中的眼睛,眼睛后面的动物饥肠辘辘,曲后腿,瞬间将要冲出来的样儿。常富和有色站起来,平视着第二个男人,三人僵持了一会儿。

常富和有色湿透的裤子,渐渐干了。森林如同一个储物柜,太阳升起的时候,它把太阳投射到其间的热量储存着,在黑暗时释放,森林中没有阳光,但一切都秩序井然;如果仅是储存,释放的同时热量也在减弱,森林并没有日渐衰败的迹象;太阳之光如同人之外表,而热量则是它的灵魂,它在森林中游荡,一切才会秩序井然。这样说来,虽不见太阳,但太阳依然存在,那寻找太阳又有什么意义呢?记住!我们目的地是鸟村,我们要找的是食尽万物的飞鸟。常富说出这句时,捏紧拳头,脸上的肌肉绷着,他仍是出征队伍的首领,哪怕这只队伍最后只剩他一人。他还是盲村的首领,尽管他已离开盲村。可怜的威严被第二个男人的又一次提问击得粉碎,“狼叼走的会是谁?”常富几乎吼了出来:“狼就该叼走你这撒谎的骗子。”

起了一阵风,树叶脱落,一些叶子飘在空中,一些叶子坠到水面,暗黄的光是森林的衣裳,褪至双肩,露出森林的裸背,耳朵贴着她的裸背,听到气息穿过她的脊骨。木头的女人独自归来,长发散至腰间,每一步都发出一声脆响,如同裸背上的一只蚂蚁,噬啮溢汗的毛孔。

木头的女人和第二个男人商量好似的,她说:“狼来了,狼叼走了他。”女人的话戳到常富喉前,她如同一个行刑者。常富打量着女人,用鄙夷的目光还击,女人诉说的语气,像是说狼叼走了她家里的一块肉。他问:“啥子样的狼?”女人掀起长袖,露出胳膊上的抓痕,这就是狼,她说:“起先我当是你和有色跟了过来,两双眼睛眨也不眨,那不是男人的眼睛,男人的眼睛盯着盯着就软了,那两双眼睛越盯越硬。他看不见,他只顾玩弄我的身子,他也看不见我在想什么,我想,它们要是扑上来,我就把他推过去。”第二个男人说:“不就是我在院子前见到的狼吗?”有色也说:“不就是在林子里曲腿将要扑上来的狼吗?”常富大口喘气,他被行刑者反捆着双手,等待审判。他想到女人推出男人的一刻,男人还未从性爱之欢中抽离出来,狼一口咬住男人的脖子,另一只狼上前撕扯,他想到,男人发出的第一声呐喊,由他的喉管发出,第二声、第三声和第四声,分别来自胸腔、肠子和双腿。女人静静地看着这些与她交欢的器官,这是关于爱的讨论的延续。常富问:“我们该怎么办?”第二个男人狡黠地笑着,女人挽下长袖,有色震惊地望向常富。

女人问:“我们要找的是什么?”

常富说:“是飞鸟,木头最早见到它出现在盲村的上空。上寿曾逃往鸟村,鸟儿吃空大地,然后自相残杀,可是鸟的数量却越吃越多。所以,我们要去的是鸟村,要找的是飞鸟。”

第二个男人说:“是光。六十个瞎子让上寿带领他们逃出盲村,他们走了九天,路上的鸟一天比一天多,第九天醒来,上寿发现自己在空中浮着,鸟鸣震破耳膜,他在鸟背上拼命地往回跑,一脚踏空,掉到了地上。那支队伍仅有上寿活着回来,六十个瞎子没有死于黑暗,而是死于寻找光明途中。这支队伍换成我们七人,现在只剩四人,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吃空大地的飞鸟将把我们的身子啄成筛子,我们死于鸟嘴之下,但却为光明而死。”

有色说:“如果是为飞鸟而出征,逆风而上,逆水流而上。如果为光明而出征,光明之地便是目的地。”

三人商讨的时候,常富躲开了,靠在一棵树下睡着了。

在他以往的梦中,总是单色调或者一片漆黑,这场梦始于一场雨,雨后世界染上了色彩,蓝的草、墨的水、赤的地、绿的天,常富取出一支火,火光是白色,灰烬是黄的。固有的词汇已无法命名这些色彩,他寸步难行。他想,总该有人站出来重新命名它们,这个人是造物主派遣到世间的使者。末乩悠着步子过来,常富知道他是盲村的“最后一个”瞎子。瞎子亲吻草坪,说,这是蓝;瞎子跳入水中,戏着水,说,这是墨;瞎子抚摸大地,说,这是赤;瞎子飘在空中,这是绿。在常富看来,草是绿的、水是透明的、大地是黑或黄的、天是蓝的、火是红的,蓝墨赤绿白黄只是它们反映出的颜色。在瞎子那里,蓝是蓝,墨是墨,赤是赤,绿是绿,白是白,黄是黄。瞎子背叛造物主,使词汇独立于万物存在。常富从梦中惊醒,这是第一次醒来,他身边无人陪伴。

常富的第二场梦中,风呼呼地吹,天地回到黑暗,他在奔跑,像是踩在半空。大力士拉弓,射箭,他在奔跑,像一支箭。箭头朝着盲村,他身上的火焰吱吱响。有人在喊,跑个啥?他听见了,听见又当作没听见,双脚踩在半空。那人又喊,啥时候到头?他听见了,他也问,啥时候是个头?眼前是望不尽的黑,耳畔的风渐弱,下坠,坠落的速度是他方才奔跑速度的两倍。常富醒来,这是第二次醒来。浮火灭了,只剩下一条溪流流淌,水面漂过一具又一具尸体,常富数了一数,恰好六十具。当数到六十一时,一个和常富模样差不多的男子走来,他走着说着,草是绿的、水是透明的、大地是黑或黄的、天是蓝的、火是红的,他来到常富面前,男子的双目真是迷人啊。他像是常富的老熟人般说到,又是你。常富也觉得在哪里见过他,你的眼睛,你的那双眼睛,我在哪里见过。男子吃惊地说,你咋能看到我?常富想,这人真奇怪,我见到你之前,还见到六十具尸体。男子问,你跑个啥?常富笑着又一次入了梦。

常富的第三场梦脱离了他的脑袋,耀眼的光在梦中爆炸,声音和光一样快,他坐在那里,像是看着夏夜的星空般看着他的梦,没有虫鸣,没有翅膀的扑打,寂静无声,眼睛戳到天上,耳朵埋进土里,鼻子嗅到棉花的燃烧,张开嘴,爆炸的光震得舌根发麻。上寿说,六十个瞎子死后,肢体游荡,左手寻找右手,左脚寻找右脚,胸膛寻找肚子,肚子寻找生殖器,它们重新构成六十个人,每一个人都包含了另一人的器官,瞎子还是瞎子。常富的五官分离,谁会是它们的新主人,它们又曾属于谁?肢体在耀眼的光芒间横飞,有的结伴而行,有的独自徘徊,还有颗脑袋挂在那里岿然不动,他破口大骂,然而声音和光跑得一样快,他想提一壶水,泼向那骄傲的脑袋,然而双手早已不听使唤。他只剩梦,谁的梦?他说,就让我成为她临死前的梦吧。

木头的女人、第二个男人、有色,三人说了很久的话,才意识到常富的离开,他们转过头去,常富睡得正香。有色问:“叫醒他么?”第二个男人说:“让他睡吧。”女人说:“有他在,准坏了事。”女人领着第二个男人先行往院子去,有色呆立了一会儿,他忽然想到,常富可能正在死亡,有色看到阿牛的女人躺在常富身边,如同多年前的午后,他俩在大树下打盹儿。有色疾步去追赶木头的女人和第二个男人,他的喉咙里像是吞下了一粒膨胀的豆子。

他们远离河流,远离风,森林发出嗡嗡的声气,沉闷的空间逼得汗津津的树木吐出舌头,狗似的喘息,脚踏在地面,每一步都雷鸣般的响,像是巨人手拿棒槌敲打地块。有色轻声道:“若走错了,再返回去吧。”第二个男人没有搭理他。直到女人也说:“一点也不像你所说的地方。”第二个男人答:“眼前所见是我们的内心,再往前走走。”有色忆起盲村昏暗的日子,他们在那里享受临终的安详,没有杀戮与饥饿,第一个离开的是末乩,末乩呀末乩,哪里没有夜晚,哪里没有黑暗呢?有色妄想掉头走,可他又怕遇上常富、第三个男人、瘸子和木头,他拉长了调子哭诉:“狠心的阳神,你躲呀,躲起就莫出来咯,任凭草木枯,任凭花儿谢,任凭男女睁眼瞎,你躲呀,躲到山后头,躲到水中去,躲到爷爷肚子里,躲不住,掀开被子天就亮。”

一束光刺入森林腹部,沿着伤口溢出的亮逐渐浸染了整片森林。有色将手掌伸摊开,光在他的掌纹间穿梭,他的手颤抖着,他太久没有感受到光所带来的温暖,他甚至嗅到了芬芳的花香,这些花儿绽放在他的手掌中,他前面的男人和女人也停下了脚步,三人都为这奇异的景象惊叹不已:地上的土翻滚着,犹如江河流淌,土里生长着他们从未见过的草,这些草扭动着茎叶,互相打闹。在它们身旁,是望不到头的树干,树皮皱巴巴的,但贴满了五彩的蘑菇,蘑菇像是天上掉下的星,亦隐亦现,而树干直耸耸不苟言笑。

他们循着光源往前走,两人在前头,有色在后头,无论有色如何加快脚步,始终赶不上。在多年前阳光普照的一天,阿牛的女人把耳朵紧紧贴着常富的胸,常富要她闭上眼睛,问她还能见到什么?她说,你的胸口铺满了草甸,每一株草都发出绿油油的光。有色就站在不远处,他听到这个话,也闭上了眼睛,他想,永远也看不到阿牛女人说的那种光。现在,他相信,阿牛的女人曾来过这里。有色伸出手想要拍一拍木头女人的肩膀,要她低下头看看这些从未见过的青草,看看树上的星,可他赶不上二人的步伐。他着急地喊了一声:“嘿。”院子出现了。院里的树只探出一顶树冠,树冠垂下一条条的光。栅栏将院子围起来,而院子中的景象投射到空中,成了巨大的影子。女人说:“是大地的光芒。”院子中的“男人”在耕作,穿梭在被拍扁的房屋间,还有坐在动物背上吹奏乐曲的“孩童”,着长袖舞蹈的“女人”。三人望了一会儿,低下头扭了扭脖子,见到猴子在栅栏外踱步。整个院子像是天上滴下的火种,在森林中燃成了一朵火烧云。有色从两人的身旁走过,他朝院子走去,他听到身后第二个男人和木头的女人正呼唤他,脸上越来越烫,身体在融化。末乩离开的那个夜晚,他想到了什么?末乩喝了些酒,有光扶着他坐到晒坝里,末乩盘腿而坐,望着太阳下沉。他说,好像看见了什么?有光说,围墙三尺,看上去有山的一半高。末乩问,山上的路还在么?有光说,好久没人走,藤条横生,荒了。末乩让他备一把柴刀。有光并没有搭理他,把他搀回了屋里。末乩把那杯酒倾入嘴里,他对有色说话的时候,有色闻到了从他胃里冒出来的臭味,有色只能捏住鼻子,他说,有光偷了他的鞋。有色心里咯噔一下,他翻找过鞋,但没敢偷,他没想到末乩的衣柜里竟然还藏着一双鞋,那双鞋,第二天就不在了。末乩是盲村的最后一个瞎子,他游离在盲村之外。有色走在火红的泥土上,他似乎理解了末乩的出走。他再也听不到那二人的呼唤,猴子举着长矛向他走来。

 

 

日中

 

他用完整的语句描述的最后一段记忆,是正午去拜访青朴沟苦修的僧尼。那天是藏历五月十三日,桑耶寺举行朵得却巴,号角长鸣,僧侣与信徒戴着面具跳神祈福。他们一行三人,另外两人是文学编辑和电影导演,在他失忆后,导演说:“我在乌策大殿遇到一位临摹佛像的老友,他们趁着我们叙旧的时间去了青朴沟修行洞。”文学编辑说:“从桑耶镇到青朴沟有班车,我们错过了一趟,步行二十分钟后,遇上一位喇嘛,他背一个背袋,拿着莲花生像,站在路旁。”他说:“我向喇嘛比划手势,问他是否需要帮助,他用磕磕巴巴的汉语告诉我,走不动了。”文学编辑说:“他让喇嘛把背袋交给他,喇嘛伸出手时,我看到喇嘛断了一根指头。”他说:“我跟在喇嘛后面,喇嘛说,他叫赞波。班车驶来,我们上了班车,赞波师傅与我坐在一起,他与一位藏人用藏语交流。”文学编辑说:“班车只能驶到山脚,其余的路程全是山路,太阳正当头,喇嘛与他在一块岩石上歇息,喇嘛拿出药丸说,下山拿的药,问我,知道是治什么的吗?我想他患的是肺气肿。”他说:“我问赞波师傅,在青朴沟修行多久了?赞波师傅说,三个月,然后他又说,二十年。”文学编辑说:“喇嘛介绍,莲花生曾在此修行,我们经过莲花生的头印和手印,随行的藏人在树枝上挂了经幡。”他说:“赞波师傅原本是康定人,母亲辞世后,他化缘来到青朴沟。传说此处有一百零八个修行洞、一百零八座天葬台和一百零八处泉水。我们进了一座阿尼庙,门口有几个阿尼在嬉戏。”文学编辑说:“阿尼向喇嘛合掌行礼,喇嘛从背袋中取出几捆蔬菜,放在阿尼庙内。我问其中一个阿尼,为什么出家?阿尼听不懂我的话,她冲我笑。”他说:“快到山顶时,我们看到了山下的雅鲁藏布江,再往上走,僧侣越来越多,他们披一件单薄的僧服,有的在诵经,有的在打水。到了赞波师傅的修行洞,一位年纪与他相仿的阿尼迎出来,他们的脸贴在一起,就像一对久别的夫妻。”文学编辑说:“我在修行洞外等他们,喇嘛和他离开的背影让我错觉他们是一对父子。”他说:“修行洞的洞壁摆着酥油灯,赞波师傅睡在石床上,石床前有一张佛台,上面垒着经文,他咳了几声,对我说,也许这是他最后一次下山。”文学编辑说:“下山时,他说的一句话让我很震惊,他说,假如他迷失在这里,不出三年,他在世上存在的记号就会被抹净。”他的记忆终于此。他们一行三人结束西藏之旅后,电影导演回到北京,他与文学编辑回到四川。他的父母听到他复述上百遍有关喇嘛的回忆后,送他到了医院,医生无奈地告知他的父母,他失忆了。在一位藏语翻译的随同下,文学编辑和电影导演又去了一次青朴沟,藏语翻译转述阿尼的话,从来没有听过一位名叫赞波的喇嘛在此修行。

 

 

 

阿牛被合葬在女人的墓里。送葬队掀开盖在女人墓上的陈土,一人点着火把跳进墓穴,女人的骨头散在草席之上,火把凑上去,瞄见骨头长着一层浅浅的青苔,他依照盲村的葬礼,将零散的骨头摆设整齐,头、手、身、腿、脚,青苔好似肌肤,这个女人如活着时那样,不声不响地躺在那儿。当这个点着火把的人从墓穴里爬上来,将要把阿牛的尸体往下沉时,他们看到,草席上剩下的骨头自觉地摆成了另一具尸体,阿牛的女人和这具尸体方才是叠在一起的,它比阿牛女人的个头小,额骨与鼻骨外凸,眼眶凹陷,肋骨缺失,双腿间是男性生殖器。送葬队的第一个猜想是:他钻进墓穴,窒息而死。但他们在掘开坟墓前,没有见到墓地有人来往的痕迹。送葬队的第二个猜想是:女人在下葬前已有身孕,这个孩子在娘胎里依靠母亲的腐肉成长。他们难以想象,死婴如何在短时间内长成这副样子,它的体型介于成年和少年之间。送葬队的第三个猜想是:阿牛女人的身体里藏着另一个男人。他们都曾感到身体里藏着另一个人,死后,被禁锢的另一性别解放出来,与孤寂的尸体作伴。当然,让送葬队感到麻烦的并不是这具尸体的由来,毕竟谁也说不清在这片土地上安葬过多少人,而是该怎样合葬阿牛的女人、这具尸体以及阿牛。如果让阿牛睡到他的女人和另一个男人中间,他会从坟墓里蹦出来。如果让阿牛和他的女人分开,他的灵魂将纠缠送葬队的每一个人。他们把坟墓里多余的那具尸骨捡出,另掘一处墓穴安放,然后将阿牛和阿牛的女人合葬一处。这样安葬的方式算是最合乎情理,但送葬队在返回的途中打趣道:“要是阿牛的婆娘开口讲话,她一定把阿牛赶出去,留住无名的男子。”他们下葬阿牛时,用两条绳子系在他的脖子和腿上,再将两条绳子平行往下放,阿牛的尸体横着降入墓穴。送葬队称,从没见过像阿牛这样僵硬的尸体,躯体保持死前的痉挛,时间像是在他身上打了个结。有人说,这便是阿牛死前自慰的缘由,他的精液涂满身躯,使其不腐,他要眼睁睁瞧着女人的白骨化为泥,他要眼睁睁瞧着盲村化为灰烬。送葬队说,他才瞧不见,他啥也瞧不见,睁得鼓圆,眼珠子被啃一半,残缺的一半映着半张脸,他就只瞧见这半张脸,死后也只瞧见这半张脸。

末乩是盲村的“最后一个”瞎子,在末乩之前,有过无数个瞎子,阿牛却是盲村的“第一个”瞎子,在阿牛之后,还会有多少瞎子?发现阿牛瞎掉的人是安乐。安乐说,蛊儿的光在某一处折断了。安乐顺着光线的断裂处寻去,看到正在手淫的阿牛。发现盲村第二个瞎子的人还是安乐。那人问安乐,为什么好长时间不见蛊儿脑袋发出的光了?安乐拎着一个布袋,在蛊儿脑袋下牵开,再用麻绳将布袋拴紧,回到那人身前,安乐一点点放开麻绳,安乐问,见到了么?他说,有棉絮的香。安乐把布袋套在他头上,安乐问,这下见到了么?他拍巴掌道,见到了,见到了,红的,然后是蓝的、黄的、灰的。盲村第三个瞎子和第四个瞎子同时出现,他们在对谈中丢失了视觉。他们谈及有光揭开盲村母亲的秘密时,哑然无声,脑海中想象她的相貌,眼中所见的最后一幕是对方的面孔。这件事在盲村引发了躁动,人们开始忌惮语言的交流。盲村的第五个瞎子是在思考中失明,他将身体的感受作了个排序:豆子在水中响,听到涟漪散开;木屑燃烧后的气味在鼻腔萦绕,嗅到火苗窜;他的指头摁在脖子上,触到皮肤下粗粗细细的血管;他最后想到的是性爱,再想不出还有什么是必需的了。然而随常富出征的第三个男人的妻子正是在性爱中瞎了,她说,男人爬上她的床,摸到她的腹部隆起,像一座山丘挡住下体,他的指头越过丛林,伸进她的阴部,里面全是石头,男人吓得从床上爬起。女人说,她的身上流过盲村的河、立着盲村的山、还有一片盲村的荒地,树木在她身上生根发芽结果,四季在她身上更替,太阳从她的胯下升起,在她的头顶沉落,光明与黑暗都已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这女人不仅瞎了,而且疯癫了。女人疯癫后,讲了一段胡话:

盲村的第七个瞎子是和我上床的最后一个汉子,他在我失明后爬上了我的床。

女人问,谁?他不答。他把女人压在下面,鸡巴戳进塞满石头的阴部时,

我猜到了他是谁,我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我听见了山野中猎人的脚步,嚓嚓嚓,踩在草丛里,不远处蹲着一只兔子。

汉子的胡须划过女人的肩膀,他把牙印留在她的胸上。

他的舌头舔着我的乳头,如同踮脚去舔一串还长在树上的桑葚。

汉子的鸡巴撬开女人的屄,

那些蚯蚓在土里拱动,我听到干涸的枯潭叮咚叮咚。

他气恼地用头撞击着她的心脏,像个失落的猎人,

我晓得,这个猎人会走失在丛林中,他一脚踏空,就成了一朵云,在我的身体里,他不过是一朵云。

女人的余生不断重复这一段话,一字不差。有人向她问起汉子是谁?女人只答,他像个失落的猎人。由于人们从未见过这个汉子,也没听到她说出他的名字,盲村的第七个瞎子也就空缺着。

盲村出现了六个瞎子之后,又有了第八个瞎子。与前几个不同,他是在蛊儿的脑袋下瞎掉的。事后有人回忆:她在蛊儿的脑袋下呆了很久,我们困觉时,她在那里坐着,我们醒来她还坐在那里。她在等待谁,等待什么事情的发生,等待瞎掉的这一天。第八个瞎子说:我担心那颗脑袋忽然熄灭了,就像是它当初忽然亮起来一样。我满眼都是蛊儿的光,你们却躲在光的背后。再是第九个瞎子。他把棍子点燃,插入双目,一对眼珠燃烧时,会见到什么?他说:瞎子不会再次失明。盲村人团坐在一起,他们要惩罚第九个瞎子,他被反绑着跪在一张方桌上,脸上有两个焦糊糊的坑,那支戳瞎他双目的棍子插在他身前。盲村的乐手拿出久未弹奏的四弦琴,他拨动第一根弦,琴柄上的尘埃抖落,琴声断作长短不一的飞絮,丝丝绕耳,第九个瞎子伸长了脖子。二三弦滑过,双弦缠绵,烈而凄,怒而哀,煮着的酒咕噜噜冒了几个泡。乐手的幺指头勾起第四弦,迟迟不放,地面的泥石往天上掉,河水逆流,第九个瞎子像只蛤蟆叫唤。乐手放下第四弦,倏尔乱音四起,独坐的乐手一变二、二变四、四变十六,将他们围住,弦音沉降,再从大地的缝隙穿出。一通乱扫后,乐手的手掌猛拍琴箱,惊雷又起,苍穹作了鼓皮,河洲共振,人们一排排往土里栽,第九个瞎子告饶,呼儿嗨哟,莫拍打了。乐手依次挑断了四根弦。他们见到:挑石头背夫、拉弓的力士、轮转的行星、升起的浮灯、吊着的磁石、密集的文字、孤寂的独眼龙。棍子上的一对眼睛瞧着第九个瞎子落气。曲终人散,有三人留在了那里,这三人仍陶醉于乐曲余音,又过了些时候,一人离开,离开的这人是盲村的第十个瞎子。他去找到乐手,跪在乐手脚下,乞求乐手为他找回色彩。乐手道,弦已断。第十个瞎子走在路上,一旦有声音传来,他偏过脑壳去听,乐音挂在树上,塞在屋瓦间。他向人们描绘:它们在流动,一会儿明,一会儿暗,一会儿浓,一会儿淡。安乐来到第十个瞎子身边,与他交谈。安乐离开后,第十个瞎子家的井噗通一声。一些人把耳朵支到井口,断弦之声在下面打旋旋。安乐说:“他做着一场梦。沉井前,他伸出指头轻轻一点,问我,‘见得到一圈圈的涟漪?’我说,‘见到过。’他问,‘哪里见过?’”人们又往井下窥,忽尔明,忽尔暗,忽尔浓,忽尔淡。谁也没有留意到飞鸟拍打翅膀的声音。

盲村东面靠山,山连着北面的森林,森林像一条尾巴,尾巴里流出一条河,河面无舟,河上无桥,河水由北往南,南面是一片沼泽,流水在此歇息分汊,淌过沼泽,与山上的溪流汇聚。昔日太阳从东面的山峦爬出,山的影子趴在盲村土地上,早起的人儿把光线绑在身上,往西边扯,扯到当头,阳光顺着脸上的汗往下滴,耕作的人一些朝北,一些朝南,朝北的翻土,朝南的撒种,朝北的是男人,朝南的是女人,男人望着层层叠叠的树林子,从不问林子里有什么,女人望着白晃晃的沼泽,从不问沼泽的水是否流淌。待到太阳西落,水浪拍打着火的云,聆听风和水讲从不重复的故事。盲村丢失太阳的前一日傍晚,河水托住它,没有人明白太阳在说着什么,像是临终的老人语无伦次。那个傍晚的河面金灿灿,有人后来回忆说,太阳的颜色一点点掉进河里,它逗留的时间要比往日更久。河岸站满了人,只有末乩、有光、有色呆在家中,那天傍晚,末乩喝了些酒,有光扶着他坐到晒坝,末乩盘腿而坐,望着太阳下沉。末乩把那杯酒倾入嘴里,他对有色说话的时候,有色闻到了他胃里冒出来的臭味,有色只能捏住鼻子。河岸上站满了人,他们庄重地凝视着太阳和河面,只有蛊儿捧起一把水,举起双手朝向人们,将那一捧水倾进嘴里。

第十个瞎子沉井后,有光一个人来到河边,他听到了瞎子在井底寻找的残音,盘腿而坐,乐手仿佛就在对面,指头拨弦,太阳从河底浮了起来,太阳西起东去,迈过有光的头,影子从脚下溜出来,先是脑壳,然后是身子,最后是腿,腿越拉越长,影子伸到河面去,河面漂过一只船,两个船头,一个船头长,一个船头短,船舱点着灯,像脊背一样的船舱,长满头发的船尾。四弦奏,一弦春,二弦夏,三弦秋,四弦冬;一弦晨,二弦午,三弦向晚,四弦夜。过往的岁月从四面八方涌来,一株草于脚下同时破土和枯萎,婴儿在啼哭,垂死者长吁一口气。河流仍在讲着故事,谁的鲜血染红了流水?弦音断了,断在何处?他望向东面的山,山上藤条横生,末乩离开前让他备一把柴刀。末乩去了哪儿?有光从河边往回走,沿路他见到俯身把耳朵贴在地上的第十一个瞎子以及把眼珠埋进土里的第十二个瞎子。第十一个瞎子说,他的耳朵贴着肚脐,胃里、肠里、肛门里传出呼吸声,还有嚼舌头和挠痒的声音,听吧,我的头、我的脖子、我的胸脯、我的腰、我的胯,听吧,我的心、我的肺、我的胃肠、我的肾,听吧,我的眼、我的耳、我的鼻、我的嘴、我的手、我的腿脚,听吧,八次黑暗中故去的人,八次黑暗后幸存的人,都在这里。第十二个瞎子说,没有哪一次黑暗是永久的,太阳还会升起,春天的时候它会发芽,夏天的时候它会开花,秋天的时候它会结果,冬天的时候箩筐里装满了眼睛,它活得比我久,我静悄悄地瞧着子孙的子孙在阳光下繁忙。有光还见到举着杆子去捅蛊儿脑袋的人,杆子捅得脑袋摇摇晃晃。锯下蛊儿脑袋之后,他的身体被扔进了河里,曾有人瞅见无头人泅水,有光为无头人悲哀,脑袋挂这么高,无头人怎么够得着?那人扭过头来,他的脸上涂抹着滴洒下来的血。锯蛊儿脑袋的时候,有人说,就好像石头一样,一些石头在夜里也会发出光芒。有光想着蛊儿的话,他叙述的盲村历史的八次黑暗以及他所说的,嘣嘣的声音正如一颗豆子变成了两颗、三颗、四颗。有光没有留意到飞鸟在他头顶拍打翅膀。他回屋喊安乐,安乐说,已经有十五个瞎子了。他说,这只是开始。他让安乐抱着罐子坐上他的肩膀,他们要像末乩一样失踪。

 

 

 

 日昳

 

驴拉着磨子转了大半天,它也想眯会儿,吕广全正好路过磨坊,他抄起一支树条,抽打驴屁股,驴垂着头,撞进一阵阵的热浪里,磨盘又旋转了起来。吕广全扔掉树条,往泥溪河的滩上去,他远远地看到双喜坐在树下,那棵树长在浅水里,双喜赤着半截身子在那儿纳凉。吕广全走过去,双喜被闹醒了,不情愿地让了个位置。吕广全说:“驴都撂绳子了。”双喜继续啄他的瞌睡。一只白鹤栽到水面,叼了一条水草,扑棱棱飞到对岸。吕广全脱了草鞋,踏在鹅卵石上,流水覆过脚背,他瞥了眼双喜长着癞子的头,双喜也有七十好几了,两个老头儿坐到一堆,必然要摆扯往事。吕广全找了个话头,“听说翻身台拆咯,要建学堂。”双喜不想说话,“嗯”了一声。吕广全说:“青沟子些没见过当年的场面,翻身台斗臭老九,数你最威风。”双喜拿话堵他,“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哪能想郭秉文还有今天?”吕广全说:“你拿铁钎戳臭老九,眼睛都没眨一下,插进去抽出来,肠子肚子往外翻。”双喜说:“郭秉文被捆在祠堂口的桩子上,你让郭秉文绕着转,我还以为他活不久了。”吕广全说:“臭老九扑倒在地,你的肩膀不住地抖。”双喜说:“五黄六月,他像驴拉石磨一样,跑慢了就挨你一鞭子。”吕广全说:“都在看着你,你一定是吓懵了,你问,死了?”双喜说:“褔泽家的女人挎篮子上山采茶,走过祠堂,给你打个暗号,你就随她采茶去了。”吕广全说:“有人发出啧啧的声音,你慌了,臭老九的娘跪在侧边,你狗日的真机灵。”双喜说:“你和福泽家的女人躺在茶山上快活,让人瞄见了,那人下山给福泽报信,福泽拿起斧头要来砍你。”吕广全说:“你揪着臭老九的娘跪到了台中央,横一棒竖一棒,都给震住了。”双喜说:“你见福泽冲上来,丢下女人就跑,那女人还裸着叻。”吕广全说:“你问臭老九的娘,打得好不好?她说,好。你问臭老九的娘,臭老九该不该死?她不答,你又是一棒。台下也问,该不该死?”双喜说:“你跑到洞里坑里山沟里,躲到太阳落山才回去,沿路走,沿路打听福泽的消息。”吕广全说:“你扯着她的头发,要她大点儿声,儿的血流到她的膝下,红灿灿的,扎眼。该不该死?她说,该,臭老九该死。”双喜说:“福泽揍了他女人一顿,你敲开福泽的门,福泽又去找斧头,你说,老子一个村长,日你女人咋了,是不是要把事闹大。福泽不吭声,事情摆平了。你没去祠堂,你把驴一样的郭秉文给忘了。”吕广全说:“臭老九的娘做梦都在喊,打倒臭老九。”双喜回敬了一句:“哪能想郭秉文还有今天?”说完两人都笑了,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要笑,或许某一刻他们在忏悔:双喜回想起铁钎插入臭老九肚皮时,吕广全就在他身后,吕广全会把这一幕带到棺材里;吕广全想到的是那头拉磨的驴,他准备牵着这头驴去集市上,以最便宜的价格迅速卖掉。白鹤飞到了五步远的泥沙上,两个老头儿被白鹤吸引住了,因为它正一步步向他们靠近。

 

 

安乐坐在有光的肩上,罐子搁在他的头顶,他们像一对父子,坐在肩上的儿子问父亲,要去哪里?父亲说,往东面的山上去。儿子问,翻过山是哪里?父亲回答不上。儿子问,还回来吗?父亲回答不上。儿子的手敲着罐子,吭吭吭。影子渐短,直至蜷缩到脚下。他们立在蛊儿脑袋下,有光问,蛊儿在说些啥?安乐说,蛊儿死掉了。安乐拍了拍有光的脸,带着哭腔说,赶紧走。有光心里想,他还是个孩子。上山的路曲曲折折,有光脚踩野草,一步比一步沉,末乩从这条道儿走,他们要撵上去,他一想到,正踏着末乩的脚印子,心里头平和许多,走哟,走哟,绕过一道弯,再绕一道弯,就瞧不见盲村了,他又想,不对不对,是盲村瞧不见我们了,怕是有十六个还是十七个瞎子了,都瞎咯。阿牛不编草席了,蛊儿不瞅地里的女人了,上寿不拿他那双窟窿手捋胡须了,常富不推石磨子了,有色不在晒坝里裹堆堆了,他俩都不往那女人的铺盖里钻了。走哟,走哟,再绕一道弯,盲村就瞧不见我们了。路越走越宽,山上寒气逼人,安乐的下巴磕得咯咯响,山下传来一声哎哟喂,有光顿了一顿,是哪家的女人在唤,好久没有听见这样的声气了,哎哟喂,添碗添筷,吃两口,哎呦喂,来哦,来哦,莫挡道,哎哟喂,亮敞好晒粮食咯。他想,都不是,都不是,是哪家又瞎了个婆娘罢。有光绝不回头,每前行一步,都感到身体在一点点融进黑暗,他不断重复蛊儿的话,不是黑暗笼罩着你,而是你笼罩着黑暗,念着这句,他就不怕了。安乐说,你不要老念这两句了,你给我讲远游人的故事。盲村不乏远游人,有光问他是讲哪一段?安乐说,盲村的女人从梦中醒来,常常莫名地喊,幺儿子,路上你要慢些走。有光把安乐从肩上放下,他回头再也瞧不见盲村了,那女人回荡在山谷里的呼唤也听不到了。

“那一代首领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将继承父位,二儿子研习乐器,幺儿子养着一只母猴子。三个儿子由三个女人所生,大儿子的母亲是盲村最健硕的女人,二儿子的母亲是盲村最智慧的女人,幺儿子的母亲是盲村最美丽的女人。首领在娶到她们三人之后,作出了三条规定:盲村的田地一律由男人耕种;屠杀掉五岁以下会讲话的女子;没收盲村所有的镜子。大儿子成年时,首领宣布他将继承父位,当晚,那个健硕的女人一顿吃掉了十筐粮食,这是盲村某个男人整年的收成。二儿子成年时,首领赠给他一把四弦琴,琴柄由不朽木制成,琴弦经日照后再浸泡到收集来的泪水中,二儿子弹罢一曲,首领与智慧的女人做爱,五天后,智慧的女人才从首领的房间走出。幺儿子成年时,首领问他想得到什么,他说,想要那些被锁起来的镜子。首领令人打开锁住镜子的箱子,他把这些镜子拿回去,见到镜中映出女主人的样子,最后一面镜子是母亲年轻时的容貌。他下身膨胀,夜里,他和一只母猴子性交,他脑海中浮现的是母亲的模样。大儿子开始分管一些首领的事务,继位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二儿子拿着四弦琴去河岸弹奏,一个戴着面纱的哑女总是在他弹奏时,用枝条在河沙上绘作一些奇怪的图案。某天他逐次看完了这些图案,当他闭上双目时,燃烧的烈日和哭泣的大地同时涌进他的内心。他前去拜访这个哑女,得知她是猎人的后代,哑女仍在房中绘作图案,这些图案是哑女的嗓子,二儿子明白了她的话,他回到母亲的身边,向她询问嫉妒的含义,智慧的女人花了两天两夜咒骂女人身上的健硕和美丽,二儿子把这些话说给哑女听,哑女又‘问’他,是否想成为盲村的首领?二儿子废弃了琴艺,整日守着哑女,向她数落父亲、哥哥和弟弟的不是。他被哑女迷惑了,哑女让他为盲村的强壮者讲解图案的意义。幺儿子养的猴子产了八只小猴,他看着它们,像是看着镜中的自己。大儿子继位的前一夜,首领办了一场宴席,在座的是首领、健硕的女人、大儿子和盲村的男人们,这场宴席上他告诉众人,翌日举行仪式,仪式之后大儿子将成为盲村的新首领。也是在这一夜,哑女拒绝了二儿子的来访,二儿子拿起那把琴,弹出的全是杂乱的噪音,他喝了几盅酒,去找到幺儿子,幺儿子擦拭着那些镜子,他的屋子比白昼还要明亮。二儿子向他诉说了这些天与哑女的交往以及奇怪的图案。幺儿子把那些镜子收拾回箱子,二儿子数了数他身边的猴子,有八只之多。幺儿子告诉二儿子,愿意赠他母亲一只猴。二儿子一眼便挑中了那只跟随幺儿子长大的母猴,他带走母猴之后,幺儿子知道,必须要去和母亲谈谈了。幺儿子在母亲门外听到了她的泣声,他隔门问母亲,还记得你年轻时的容貌吗?母亲没有推开门,她回答,早忘记了。幺儿子说,我也很快会忘记的。那一晚,几只猴子穿过了盲村几户人家的院落。天明后,盲村举行继位仪式,人们聚拢时,看到树上石头上画满了哑女创造的图案,强壮者解读着这些图案的意义——关于首领的种种暴行。人们冲进首领的院子,他们来到大儿子的房间,哑女竟然张口说话了,她的每一句话都直戳大儿子的心窝,他被人群囚禁起来。他们又闯进首领的房间,首领已上吊自杀,绳子上还吊着盲村曾经最美丽的女人,这个女人的脸皱巴巴,美貌已不再。这时候哑女揭开了面纱,那些强壮者为她的美貌而下跪。哑女说,首领娶了三个女人,生下了三个儿子,首领家族中的男人和女人共有十条罪状,每列举出一条,便会剁掉二儿子的一根指头,使他终生不得弹奏不朽琴。二儿子立在院中,一脸惊恐地望着哑女。人们来到健硕女人、智慧女人和幺儿子的房间,健硕女人被带了出来,智慧女人的后窗有一串脚印往东去。幺儿子的后窗有一串脚印往北去,他房中的镜子和猴子都不见了。院坝里挤满了人群,哑女说,十条罪状刻在了十块石头上,说罢,将十块石头摆在地上,每念完一条,便剁掉二儿子一根指头,当她数落完男人的五条罪状后,二儿子拨弦的右手只剩光秃秃的一个手掌。哑女还想往下说,但另外五块石头上只留下猴子的爪印,院外的女人们窃笑着。就这样,健硕女人保住了性命,二儿子保住了左手。女人们相信,是幺儿子毁了那些石头上的图案,盲村也缺失了贬低女性的文字。女人们还相信,她们年轻的容貌在幺儿子的镜中长存。”

“‘幺儿子,路上你要慢些走。’这就是远游人的故事。”

有光讲完后,安乐已睡去,刹那间,一座山压上来,一座山的沉默压上来,由一块又一块石头垒起的沉默压上来,他张嘴大口呼气,他将要溺死在水中,他被人活活埋进了土里,他面前站着一个持刀的少年,刀刃随时会落到他脖子上,他嘴里嚼着豆子,直视少年,笨拙的嘴只会嚼豆子,讲不出一句告饶的话。他睁着眼也是闭着,闭着眼也是睁着。蛊儿临死前见到一头怪物,这头怪物露出利齿,它一口咬掉有光的手,有光就把手掌挨到鼻尖,嗅着手掌上沾满的泥土的气味,它一口咬掉有光的脚,有光就站起来,他往前或往后走,它一口咬掉有光的头,有光就说话,歌颂结束黑暗的勇士。有光从怪物的嘴里捹出来,从少年手中夺过刀,他捹出来后往树丛钻,手在空中舞,脚在地上跺,跺一脚,沉默的山掉一块石头,跺一脚,一丝光从草丛中刺出来,那大地被他跺出了一个洞,一盏灯藏在杂草中。他俯下身,拨开草丛,拂去灯罩上的飞蛾和尘土,灯罩透亮,似太阳初升时的云彩。光并非来自于燃烧,如同太阳或者月亮一样,它原本就是亮的,这是一盏长明灯。灯光所及,有树有草有虫,这里的树不高,飞虫灯上撞,爬虫丛中躲。有光唱:“道路的左边嘛,山多高,石头垒,道儿的右边嘛,崖几深,白骨坠。”这支歌儿是从上寿那儿学来的,上寿吟唱这支歌的时候,唾沫星子喷到他们脸上,他们眨眼跟着学,回家唱给父亲听,父亲一巴掌拍过来,在父亲那里,秘密像河里的流沙一般多。有光唱:“爱人啊,你的眼是泥,你的唇是火,你的乳房是霞,你的屄是月儿弯。”长明灯的光就像是,有光想,就像是月光,他走在月儿弯照亮的路上,路像阴道一样长,他往母亲的子宫里走,唱着唱着,有光竟然觉得身上暖和了。他壮着胆子,支出灯朝崖谷瞰,雾蒙蒙一片,他缩回来打个颤,自言自语道,末乩一定也捡了这么一盏灯,全然忘记了末乩是个瞎子。灯光覆在了安乐身上,仿佛是木头的女人坐在那里揽着安乐,有光将长明灯搁在石头上,在不远处睡下了,他也睡在了母亲的怀抱里,两个婴儿的鼾息很快响起。

安乐半梦半醒地听完有光的故事,女人们睡眼惺忪地为幺儿子祈祷,他在她们心头走了几世几代,“幺儿子,路上你要慢些走。”安乐像个旁观者看到梦从后窗翻出去,在他的肩上担着一双箱子,一箱是沉甸甸的镜子,一箱是沉甸甸的果子,他在前头走,八只猴子跟在后头,北面的森林还没那么繁茂。走到一棵树下,他取下担子,猴子们围上来,他把果子分予八只猴子,他望了望挂在树梢的太阳,此时,哑女已剁掉了二儿子的第五根指头,他想,女人的美丽装在了这只箱子里,女人的智慧藏到深山,剩下女人的健硕,健硕的身体供男人享乐,供他们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黑夜。猴子们食下果子,果核伴着它们的粪便撒在北面的土地上,他行走了多少年?时间愈长,他对母猴的思念愈深,当他的胡须垂到小腹,猴子有上百只,它们种下的树抽芽开花,鸟在其间筑巢。他着手伐木建造院子,猴子们学会了使用工具,等到院子建成,他摔了一跤,因为他的胡须绊了他的双脚。院里的猴子如同人一样摆谈欢笑,一些猴子成为农夫,一些猴子成为武夫,一些猴子扫洒,一些猴子炊煮,待到日子过得平和下来,他铰去了长须。这一天,他忆起那些尘封的镜子,他来到箱子前,双手哆嗦着启开它,他的眼泪洗去了镜上的灰尘,一面面镜子被摆开,一个个女人拨开镜子反射的阳光走出来,保持着年轻时的容貌,她们开口唤他为幺儿子时,他知道,这些年只是在北面的森林中绕来绕去,并未走远,那些与母猴为伴的岁月又回来了,从此这里有了女人和孩子。盲村又经历了几次黑暗,而这里似乎是把盲村的某一段时光无限延长,或者永远停滞在盲村的某一刻,树冠牵着树冠,渐渐遮住了太阳,而光的种子,被埋在了镜子中。安乐醒来时,暗黄的光罩着他。

哑女创造的文字,无声述说着爱和仇恨、历史和未来、风土和人情,但她刻意遗忘了二儿子的琴声,二儿子翻遍所有文字,初次见到它们时,涌进内心的烈日和大地寻不着了。他抱着不朽琴回到河边,左手握琴柄,右手却是光秃秃,河里的水在他眼皮下干涸。数日后,二儿子被处死,蛊儿的祖先将他与不朽琴绑在树上,焚树求水,二儿子曲成一团,用身体护着不朽琴,骨灰与它深埋地下,大树轰然倒塌,留下一句,“树根所及,便是水源所在。”哑女以锄头在大地上凿出的坑成了“井”字。从井中挖出的土被运往盲村南面,后来河水复流,那里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沙洲。男人们的锄头往深处挖,哑女的肚子却像井边的土丘一样隆起,她释放了被囚禁的大儿子,大儿子走出来时正是他父亲当上首领的年纪。井下的男人是在一个黄昏时听到了婴儿的啼哭,他们扶着锄头歇息,片刻后,井下传出齐声呼喊,冒水咯!整片土地都在呼喊,冒水咯!他们顺着绳子往上爬,从井下望上去,绳子的另一端像是勾在了月亮上。那些女人闻声跑出来,男人引着她们朝井下瞧,她们抚弄着脸,井下映出了星月,也映出了她们的面容,她们没有想到,日后,盲村的女人亦将葬身于此:她们肃穆地站在那里,不再在井下寻找自己的面容,她们回味着几个月前,上寿用他的生殖器将她们劈开时的感受,上寿说,是一道闪电划过了黑夜,她们不晓得什么是闪电,也不晓得黑暗与白昼的区别,只感到身体裂了一道缝,它从这里射了进去。她们翻开阴唇,两片阴唇下掩着一颗转动的眼珠子。屋中也传来了婴儿的啼哭,有光声嘶力竭地哭喊,女人却不为所动,末乩重复着那句可怕的咒语,娃儿落地,女人跳井,除了上寿安静地等待着井水咕咚响,盲村的男人都在重复着这句话,她们栽进了井水里,当年那些女人所见到的星月和面容被击得粉碎。有光醒来,暗黄的光罩着他。他说:“故事讲完了。”

安乐问有光,现在是清晨还是傍晚。有光说,问木头去。两人脚朝南头并头躺在岩石上,长明灯张着一团帐子,帐子外是茫茫的黑,帐子内,低矮的树垂下藤蔓。有光说,像是穿袍子的猎人在等着猎物,花生的祖父告诉他的父亲,猎枪传入盲村前,猎人用弓箭捕猎,他们披着草木色的袍子,蹲着蹲着,就成了一棵树,待到猎物现身,箭倏地刺中它的要害。安乐说,像是守候太阳的木头,在他的手上总会托一个沙漏,他铭记着白昼与黑夜更替的时间以及四季更替的时间,他们出发前,他跑到我的床边,低声告诉我,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了,现在该是冬天。云从他们额上跑过。安乐问有光,雪花是什么颜色的?有光说,乳汁一样的颜色。他从未见过母亲的乳汁,安乐从未见过雪花。染布似的云从他们额上跑过,或盖在他们身上,有光把安乐搂进怀里,哼吟了几句,翻身伸出手臂,捧起长明灯,搁在两人躺着的这块岩石上,安乐瞧瞧灯,又瞧瞧有光,问,哪里的灯?有光说是捡的。安乐问,山上咋会有灯?有光说,他往树丛钻,脚在地上跺,跺一脚,一丝光从草丛中刺出来,他还以为是大地被他跺出了一个洞。安乐说,是远游人掉在这里的吧。有光说,幺儿子是往北面去的。安乐说,北面是森林,北面是木头去的方向。有光说,也是有色去的方向。安乐不再往下问。两人撑起身子,安乐抱着罐子,有光拎着灯,他们在帐子笼罩下前行。

文字与传说中关于长明灯的记录要追溯到第四次黑暗:一个猎人狩了二十九日的猎物却空手而归,脸上还有山猫的抓痕,这是猎人的耻辱,他在山脚放了一把火,火势蔓延,往山腰窜去。他匍匐在盲村的东村口,期待着猎物逃下来,或者它们被烧死在烈火中,他仿佛已闻到了山猫被烧焦的味道,树上挂着一只只烤熟的猎物,他像摘果子一样把它们摘进背篓。然而,火焰从山腰退了下来,只剩草甸在支撑着火苗,山顶挤满了树,它们互相搀扶着,一些树发现火势退去,渐渐往山下走,很快草甸的火也熄灭了,大片的树往下走,它们静悄悄地又站回了原地。猎人把他所见告诉了盲村的每一个人,他们困觉时,时常会错觉窗户上有树影在挪动。第四次黑暗降临时,人们确信是行走的树致使太阳在山岗迷路。三个男人自告奋勇地要去寻找太阳,最后只有一个男人走了回来,他说,为了不走散,他们一路上都在说话,从一年的收成聊到身上毛发的数量,走到一个洞口前,那洞口喷出光,他想,太阳一定是误入了山洞,他回头,跟在他身后的竟是两棵树,他抱着脑袋往山下滚。人们先是敲锣打鼓地呼唤太阳,持续了一些时日,某个人说,太阳恐怕是个聋子。首领决定将自己制成一盏浮灯引出太阳,人们从河边捡来石头磨成粉(在第三次黑暗与第四次黑暗的间隙,他们发现,当手触碰到太阳下的石头,会感到被灼烧,他们摸到了阳光,于是他们也相信这些石头像露珠一样储存着光,他们的豆子已在露水中爆裂)。首领服下粉末,他将自己点燃前说:“倘若太阳从山洞中归来,你们见到太阳,就像是见到了我。”他的骨灰果然发出了亮光,人们拿出已备好的灯罩,将骨灰撮进去,再捆在飞鸟的脚上,他被带到了空中,年轻人张嘴仰望,羡慕地看他越飞越高。

长明灯发出的光若来自第四次黑暗,它所照耀的地方也回到了第四次黑暗或更古老的过去。空气更加稀薄,两人手脚并用地往上爬,时间凝固成了这座山,空隙越来越窄,假如这盏灯真是那位首领的骨灰,他们的眼睛长在了首领的脸上,地上堆满了干枯的水草和鱼纹石,这些由长明灯所见,由首领所见,他俩见到了什么?有光想,我所经历便是我所见。水草和鱼纹石告诉有光,这里曾是河水覆盖的河床。有光见到它们,想到了远古的传说,他只是用自己的经历去证明另一段经历。水草和鱼纹石被有光看到,有光说,他的经历便是他所见,水草和鱼纹石若被末乩看到,末乩说,他的经历便是他所见,有光难以举出理由证明这两段经历的区别,水草和鱼纹石并非因他们的到来而出现。令他沮丧的是,他经历的,是数次黑暗前将自己点燃的首领所见或数次黑暗前山河的颠倒,他的经历或者末乩的经历重复地成为时间的注脚,历次黑暗都是时间的注脚,它们的轮回证明时间在流逝,证明本身也是轮回的,第一次黑暗因为第二次黑暗的出现而存在,历史是一次又一次的叠加,时间不像河流一样流逝,它是无序的,当下,有光所见即是长明灯中骨灰所见即是将自己点燃的首领所见即是末乩所见即是安乐所见,他们共同享有此刻的经历,多年后,盲村的后代讲起他的故事,有光曾两次去到鸟村,一次和六十个瞎子去,归来时,双手被啄得满是窟窿,另一次和五个男人一个女人去,他穿过猴子们种植的森林,在鸟群中找到了一盏长明灯。这有什么要紧呢?上寿、有色、有光以及那位首领,都只是时间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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