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晡时

 

朋友希望杨正龙为遇难者作证,杨正龙说他没有见到屠杀的场面。朋友的离开没有使这个家庭重归平静,却让杨正龙陷入一次又一次的自我怀疑。他问妻子,枪声响起的时候,或许我睡着了?我只是跟着人流撤出了广场,确切说是广场一角,我听见了雷鸣般的履带声,或许还伴着枪声?有几个学生冲了上去,试图夺走枪支,人群中响起一阵欢呼,军人用枪托敲在了他们脑袋上,或许食指悄悄扣动了扳机?杨正龙怀疑自己砸毁一切时所获得的快感,要远远超过口号里自由和民主所带来的快感,他深刻感受到民众力量的伟大,而他是独立的个体,他们掀起的山呼海啸,随时也能将自己吞没。这样的自我怀疑迅速摧毁了杨正龙,他在沉思之后,像个疯子般狂叫,而妻子只能用些没有感情的语气词回答。杨正龙问,谁才是罪人,他不是,他们也不是,只有我是。妻子想了很久,才回答,嗯。杨正龙丧失掉了对痛苦的知觉,无论是心灵还是肉体,他从摇晃着的木梯上跌下来,鼻子和嘴淌着血,他感受不到疼痛,冬日的寒冷使这些鲜血凝结成大大小小的痂,直到妻子用毛巾蘸着热水为他擦拭,他才看到血痕,他问妻子,是我的血?妻子说,嗯。杨正龙已经能看见一些不该看的东西,他说,他们找上门,他开门不见人,低下头才见到半截身子高举双手,还比划着“V”手势,一堆肉酱在喊,绝不撤退。他开始重新审视记忆,它们呈现出与眼见不同的景象,身边的学生一个个倒下去,像夏日风吹过的麦田,他的短袖上血迹斑斑,火光冲上天空,礼花一般为夭折的胜利绽放。他们高唱着国际歌,歌声被枪炮鸣响所淹没,他们迈着相同的步子,手挽手,迎着炮火前进,有人在逃跑,有人在呼救,但他们都以同样的姿势倒下,解放军的帽子遮住了面庞,一件件冷冰冰的制服在靠近,而属于他们的自由,属于他们的胜利,愈来愈远。一个领袖拿着喇叭,撤退吧,同学们,我们还能再回来。一个领袖振臂高呼,就让强权碾过我们的血肉之躯。他们犹豫了,挽着的手朝不同的方向拉扯,杨正龙快被撕成两半,他拼命地逃脱,在坦克开来前的一刹,躲到了路边,昔日睡在他身旁的战友被坦克的履带压成了一块肉饼,还有无数的女人和男人,他们将在次日晨曦来临前,被冲进下水道。杨正龙张开了双臂,子弹在耳旁飞过,他拍打胸脯,朝这里来,忽然食指感到一阵麻木,那一颗子弹没有钻进他的胸膛,没有击中他的脑袋,而仅仅穿过了他的一根指头,那两公分宽的食指。秀秀听见一阵狂吠,杨正龙呐喊,他们打中了我的手指,是的,他们开枪了。一个冬日的下午,杨正龙举起菜刀剁掉了一根手指。

 

 

 

路上是鹅卵石、河沙、水草、鱼纹石,安乐说,河水冲刷他的脚掌,一只螃蟹钳住了他的脚趾。有光耸着鼻子恐吓他:“它的螯留在你的脚上,”他的左手食指与右手手指比划到一起,说:“第六根趾头。”安乐听完大哭,有光不得不弯下腰瞧瞧他脚上多出的这根趾头,鞋尖被染红了,有光脱下他的鞋子,扒着他的脚趾数,一、二、三、四、五,刚好,一根不多,一根不少。安乐不敢低头看,伸手摸,摸完才止住了哭声,有光扶他到路旁,“要等到结了痂才能往前了。”安乐问:“血流光了会是啥样子?”有光说:“还得在你的头顶再敲几个洞,也许你的身体会瘪下去,像那些坟墓里的干尸。”安乐又问:“那时候,我是一滩血,还是一具干尸?”“都不是吧,或者都是。不要再讲话了,憋着气,让你的脚掌鼓起来,否则当心长痂后,骨头会露在外面。”有光要去把划破安乐脚趾的东西找出来,在他看到柴刀反射出的光亮前,他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荒山上,怎么会有人呢?他捡起柴刀,柴刀的刀口还沾着安乐的血,又一声,“有光。”他扔掉柴刀,瞥见安乐的嘴闭得严严的,脸鼓得通红。他看到的是末乩带走的柴刀。末乩走到这里,被藤条绊下了崖谷,刀落地时,乓的一响,他坠崖时,也是乓的一响,先听到身体拍在地面,再听到呜啦啦的风,他从地面升了上来;末乩一路走来,他绕过了那些尖锐的石子,砍死了袭击他的动物,走不通的道路,就用柴刀开,柴刀是他的眼睛,刀锋是他的眸子,他走到这里,听到有人唤他,扔掉柴刀,听到有人唤他,停止前行;末乩走到这里,他的双腿像树根一样扎进了泥土,怎么也拔不出,他越陷越深,他最后喊一声,他喊,有光,他喊,有色,都不是他想要叫出的名字,他要叫谁?他忘记了,他埋进了脚下的土,这把柴刀浮在路面;盲村的最后一个瞎子,一辈子也没见过光的瞎子,一辈子也没见过人影的瞎子,走到这里,被撞倒在地,他见到的第一个东西是一双脚,第二个东西是一株巨大的生殖器,他举起柴刀砍去,直到瘫倒在地,他笑了,死亡原来是件如此有趣的事;柴刀别在他的腰上,他拿柴刀有什么用?只是壮胆子罢了。他走到这里,柴刀从腰间滑落,它落在地上,没有一丁点声音。末乩走到这里,把柴刀放在地上,垒起坟墓将它掩埋,瞎子逃离黑暗,去寻求光明,必定会遭人耻笑,但他知道,再也回不到盲村,他在这里垒起坟墓,将柴刀埋葬,连同有光和有色,连同盲村所有的记忆,一并埋葬,山猫从这里跃过,尾巴掠开石堆,露出柴刀,露出有光和有色,露出盲村的记忆:

有光和有色在床上焦急地等待着破晓。门外小声地喧闹,有光害怕打破沉寂而受到惩罚,仍旧躺在床上。有色在门缝打望。他看到举着的火把和点着的蜡烛像萤火虫一样在空中飞舞,微弱的火光把黑暗凿开一个个小孔。有色以为他们在交谈着什么,竖起耳朵听到的却是肺泡的膨胀收缩。忽然一只狗叫了起来,好几只狗跟着叫。人们慌张地拿手捂住嘴,似乎要向谁证明,那声音不是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有色的脚趾紧紧抠住石板。火把和蜡烛多了起来,点着了一团枯枝败叶,它跳跃着,像一个妖娆的舞女勾引沉睡的太阳。是这团火让有色想起了末乩,“那老不死的睡得心安理得。”有光也想到了末乩,他还是不敢挪动身子,或许还在梦里。他很多次梦到这一幕,不过那些梦是没有声音的,这会儿,枝丫烧得吱吱响,有狗叫,他还要去听听末乩的呼噜,好几夜,他都被这鼾声闹醒。有光此时没有听见那鼾声。有色回了被窝。哥俩背贴背睡。有色感到有光的骨头扭动了一下,“要不去瞧一眼?”末乩失踪了!盲村的最后一个瞎子失踪了。

有光避开这把刀,走回安乐那里,安乐抬起腿让他瞧,伤口已经愈合,安乐问有光,是什么划破了他的脚。有光说,一支树杈。他想,地上没有什么柴刀,末乩别着它还在往前赶呢。他口渴得厉害,一脚踹在树干上,仰头张嘴接露珠,只有风灌进了他的喉咙里。安乐坐上了他的肩膀,他问安乐,现在是什么季节了?安乐说,该是冬季了。

 

母亲在落井前,多次问到有光和有色,井下能够看到什么?有光和有色抱成一团,他们的肚皮黏在一起,母亲没指望他俩能回应,她已经在这口井边呆了八个月,直到第九月,有色说,它把井口的世界都装了进去,有光踹了他一脚,有光在娘胎里就养成了这习惯。母亲让末乩摸她的肚子,她说,里面有两颗脑袋,末乩摸的不是地方,母亲就在他耳朵上咬一口,后来,有光和有色都看到末乩的耳背上有一排牙印,末乩喜欢他俩这么说,呀,这就是牙齿。母亲腆着肚子,她说,你能看见,你说朝哪方走?有色拿头顶西方,她就朝西去,拿头顶东方,她就朝东去,有时候,有光也顶一顶,她就骂,狗日的,逗老娘。她在村子里碰到别的女人,那些女人也被肚里的娃牵着,她说,太阳晒咧,赶紧回屋歇着。那女人说,乌云都压到头顶了。她问有光和有色,是晴还是阴?有色说,隔着肚皮也觉着晃眼,有光又踹了他一脚。母亲也偶尔会抚着肚子说,你躲在里面不出来才好。有光和有色都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们是被一双长满茧的手拖出来的,在那双手伸进来前,母亲不住地问末乩,咋还没来?她再也不说让他俩躲在里面的话了。有光和有色捹断肚脐时,听到母亲撕心裂肺的一声,那双手还滴着血,就把母亲往门外推,她迈腿跨门槛差点摔了一跤,有色说,井口的世界都装了进去,她想,末乩在里面,有光和有色在里面,歪脖子树也栽到了里面,她想,还能见到什么呢?有光说:“还有你的容颜。” 女人们齐声栽入井里,胖女人的身体卡在了中间,那双手搬起一块石头砸进去,男人哎呦一声。女人下沉时,她们胯下的血液在往上浮,如同烟囱升起的一缕炊烟,她们听到了锤子叮当响,那是男人在凿井,凿出这口井就为了她们沉下去。她们的双脚离开了地面,经过歪脖子树的枝头,越过房顶,云朵比棉花还暖和,她们看到盲村的村头站着一个老女人,老女人由上寿搀扶着,在他俩身后,有一串娃,像一串脚印。

 

罐里的豆子一颗颗往外冒,安乐用手捂住罐口,豆子只剩一半,它们往他脑袋所指的方向蹦,安乐想看看豆子掉到了哪里,他抱罐子的手一松,整个罐子都飞了出去,罐子摔在山头,而树冠离他有六丈远,他这才发现,他和有光倒了过来,双脚踩在夜空,头顶着大山,长明灯的灯光还滞留在他们此前行走的路上,好似撑着的一把伞。有光说:“我们走到了天上。”他们不敢再往前行,山顶随时会掉下来的样子,安乐顺着有光的后背,也滑到了天上,安乐说:“我的心堵住了我的喉咙。”他调皮地以为,自己是一颗挂在枝头的果子。他们挪了几步,也还像是在原地,没有声音,而且夜空辽阔无边,有光说,这下完了,他从没看到过天的边界,这么走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安乐说:“木头一定正望着苍穹,他是否发现,天上忽然多出了一对夜星。”有光想,自己怎么走到天上来了,山挨着浮云,浮云连着天,他一步就跨到了天上。安乐说:“天上的星落到人间成了灯火,地上的灯火燃到天上就成了星,那燃着的星是柴禾点的,还是麻绳点的?”有光说,地上的灯火是啥点的,他晓得,天上的灯火是啥点的,要问天上的人去,地上的路咋走,他晓得,天上的路咋走,要问天上的人去。他想,灯火把妇人的影子推到墙上,那妇人正为远行的男子缝补衣裳,男子要往哪儿去,他们便随他往哪儿去。他想,风儿一吹,把灯火刮得忽明忽暗,他们要在妇人灭灯困觉前赶过去。安乐笑眯眯地垮下裤子,掏出屙尿的家伙,听见唰唰响,就是不见尿柱子。他问有光:“这泡尿撒到了天上,还是地上?”有光说:“撒到了你老子头上。”安乐说:“木头晓得我走到了天上,他准急得直跳,逢阴天他便出门寻雨,娘问他寻的啥子雨,他说,寻一根绳子一样的雨,娘便嘲讽说,瞅着天上的云像母狗,你爬上去戳它呀?”有光和安乐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那星星看着近,走着远,他们在天上走一百步,才像是在地上走了一步,他们说了一百句,好像只说了一句,“天上地下都是黑黢黢,啥也瞄不见。”安乐说:“木头把堂屋顶修得像筛子,下雨的时候,雨滴子在地面击打出大大小小的孔,正午出太阳,屋子被一条条的光束隔开,堂屋满地都是星星,阳光漏下来,恰好塞进这些孔里。有一次,娘在屋中编辫子,她感到有人在背后盯着她,她一甩辫子,又一甩辫子,啥也没瞧见。第二天,娘下床的时候,吓得汪汪哭,木头问她咋个了,娘说,见不得人的事情都让它们窥见了,木头问,让谁窥见了,娘就指着大大小小的孔。木头花了一上午的时间补屋顶,又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填地面,他上屋顶的时候,我用手去拨那一束束光,地上的眼睛密急地眨。”

他还没回过神,一步就踏到了天上,祖先从山顶下到平坝时,靠着双脚踩出了一个村庄,他也要踩出一条道来,没有脚印的行走,被道路抛弃的行走,为什么而走?走过的路有多长?未走的路通往何处?有光想象出山脉河流,他翻过山,淌过汀,来到星星旁边,他要问一问点着星星的那个妇人,太阳藏到了哪儿?她们一刷子把墙漆黑,一刷子把天漆黑,一刷子把太阳漆黑。他还要问一问点着星星的那个妇人,末乩到哪里去了?她们摆着手,瞎子没来过这里。有光说,盲村丢了太阳,他丢了父亲。妇人说,她们丢了时间,离开的人再也没有回来,妇人说,丈夫出门砍柴,挂斗笠的钉子锈了,他还没回来,妇人说,她挑针走线,织成一朵云,云跑到丈夫头上,丈夫披着云的影子,像是披着她做的衣裳,妇人说,她们丢了时间,他睡在草垛上,儿子枕着他的臂膀,阳光晒得他们眼里流出了泪,他们更愿意呆在阳光下,再也没有回来,妇人说,你问的瞎子,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你又怎么走到了这里?有光说,他只想离开盲村。妇人说,这里也是盲村。有光要在这凝固的时间中,敲出一个洞,安乐听到他像木头一样数数,从一数到二,他们不再感到饥饿,当他数到三万下时,长明灯的灯光插到了山谷中,当他数到七万下时,安乐和他的肩膀一样高,当他数到十万下,他们终于走到了星星旁,有光不确定,这是否还是他们当初看到的那颗星星,而这时候,有光的背弯成了一座桥,长明灯从他的手里,换到了安乐手里,他再也抬不起头看这束光插到了地上的哪一处,他想,地上的人们早已当它是一颗行星,现在,它来到了另一颗星星旁。有光问,他们是不是走出了一条道?安乐说,他们走过的地方,出现了一条银白色的长河,天空被划成了两半。有光知足地把腰弯得更深了,他挨近星星,要仔细地瞧瞧它。这星星像木头的堂屋里的孔,木头的婆娘就是让那孔吓得汪汪哭,它们窥见了她见不得人的事,光穿过它,从夜空的另一头穿到了这头,另一头是啥样子,他把眼睛贴上去前,又听到了豆子爆裂的声音,从时间的裂谷中传来,他笑起来时,胡子分成了两岔。

 

 

 

日入

 

她递交上去的书稿,一部又一部被退回来,这次最为糟糕,审稿意见只有四个字:不予通过。在她手里出版的上一本书是一本科幻小说,那是两年前的事了,这两年她跟过五位作者,三位历史学者,两位小说家。三位历史学者研究的课题分别是四川白莲教兴起与乾隆时期移民之关系、解放前康区土司制度及民族区域自治的合理性、哥老会与民国政府的合作和对抗。最后一个课题差一点就通过了,她和作者沟通了半年,希望他能够删掉当中的某些段落,修改不妥措辞,作者固执己见,又发来一封邮件将她训了一通。两位小说家,一位是她的情人,他们相识于十年前的笔会,笔会在河南洛阳举办,他陪她游览龙门石窟,令她挥之不去的印象是,洛水河畔,他细述魏晋至南宋佛龛的演变,他如同卢舍那佛侧旁的肋侍菩萨,时间跪拜在他膝下,那时他仅是个二十出头的无名小子。笔会结束后,她向他邀稿,他发来一篇六四革命后南逃的父子迷失在异乡的故事,她喜欢这个故事,却开玩笑地责备他:太淘气了。他们的第二次相遇是在云南大理,一帮二流诗人撮合的诗会,那天晚上下起了雨,洱海像一具编钟,他以暴雨为由赖在她的房间不走,他们上了床,她以为他不会联络她了,两周后,她所在的杂志社收到一封来稿,落款是他的名字,她拆开信封看到的第一行是:判我剃度为僧,便念你若菩提,于三世十方,若万象。她与另一位小说家素未谋面,这位小说家在两年间给过她三本书稿,第一本是小说集,第二本是长达六十万字的家族小说,他来信说是多年前写成的,已经流转过几家出版社了,第三本由一位小姑娘亲自送到出版社来,小姑娘自称受作家所托,姑娘走后,她立即翻开手稿,作家的字迹很潦草,章节顺序被打乱,她彻夜阅读了这部小说,第二天刚一上班,便送给总编审阅。她退出总编办公室后,到门外抽了一只烟,有一会儿,她眼前一片漆黑,让她回过神来的依旧是洛水河畔的少年,于是她拨了情人的电话,那头没接。她走到咖啡馆,要了一杯咖啡和一份点心,又拨了一遍电话,仍是忙音,她从挎包里找出情人出的唯一一本书,这是诗歌、散文和小说的合集,她随意翻出一篇,小说写一个女人幻想被丈夫奸杀,附了一则创作谈,他说,一个男人写女人,倘若还能写出点儿意思,只有两种可能——偷窥狂或天才。他引用了兰波的一句诗:她似乎看出你太过天真,便甩开小皮靴踢踢踏踏地飞奔,蓦然回身,潇洒地做了个警告动作——你唇上的咏叹调顿时滑落。他说,那女人是谁呢?是的,你一定是见过她的,否则怎能读到此处暗暗折下个印子。服务生问她,咖啡需要加热吗?她付账离开,回到出版社,总编办公室的门紧闭,她靠在桌上补了一觉,醒来已是日落时分。那本小说又被退回来,审稿意见只有四个字:不予通过。出版社只剩她自己,她挑出小说中三十个瞎子的墓志铭朗诵起来,最后放声大哭。

 

 

矛头抵着有色的后腰,他挺直胸膛。猴子只及他大腿高,他若扑倒在地,再翻身将长矛一夺,就能反捉这一对猴子。猴子走上来,他双手背到身后,尽量走慢些,等着矛头抵上他的后腰,既不会伤到自己,也不会让猴子担心他撒腿逃走。有色想,他束手就擒,是为了走入栅栏。他们缓步来到了栅栏前,此时,他想,他这样做,只是因为木头的女人在看着他,第一次在森林中驻留时,那些火点子落到她的发上、额上、乳房上,要把她灼着了,女人又在睨他。他全然忘记了第二个男人也瞧着他,第二个男人在犹豫是否该出手相救,七人的队伍眼下只剩三人,即将留下他们两人在这片森林中,假如有色被押进栅栏的话。他放弃了出手相救的念头,一想到他和木头的女人会单独呆在一起,第二个男人就感到整片森林都在摇,掉下了圆的、方的、三角形的果子,他捡起其中一颗,嚼一口,仿佛把木头的女人吞进了胃里。树上没有掉果子,落下几片树叶,刮来了一阵风,木头的女人听到了六个男人的对话,最后一句是她自己的:“找风,逆着风就能走出这林子。”她明白了,风在森林中打转转,风吹不出森林。从北面刮去盲村的那场风,刮歪了的蛊儿脑袋,那场风如何去的?大风还刮去了一只鸟,或者很多只,这些鸟如何去的?每天蹲在村口的木头最先看到花生的狗,它引起了所有人的恐慌,狗嘴里叼着一只飞鸟。木头的女人突然想到,那场风是由盲村人想出来的,或者是由木头想出来的。第二个男人的胃里冒出一串饱嗝,他捂着嘴,不让猴子察觉。

有色站在栅栏的阴影中,院里的树探出一顶树冠,树冠垂下一条条的光,光线抱成团伫立在他身前,也许不是从树冠上垂下的光,而是从土里长出的光,像藤一样缠住了树。它们从土里长出来,万物的种子在土里被染上色彩,抹在枝条上,成了绿色,抹在身上,成了黄色、红色、白色和黑色,有色是一抔土,被捧出来,又将被埋回去,所以有色的脚底先见到光,再是眼睛,他的脚底被一束还未破土的光苗挠着。在他的四周响起了雨声,他听到了天空与土地的对话,争论有三个主题:光是否为被照耀的物体而存在、天与地的界限在哪里、谁是公谁是母。对于第一个争论的主题,有色恳求他们达成共识,无论谁的观点更在理;对于第二个争论的主题,有色一开始觉得草是天与地的界限,他又觉得是树,最后他觉得比树高的还有山;对于第三个争论的主题,有色敢肯定地说,天在上,地在下,天是公,地是母。雨声陷入泥土,有色想,也许并非是争论,是在交配。雨落在院子内,也落在院子外。院子外的雨凉飕飕从鼻尖滑过,滴答答拍打在地上,贼一样的小心。院子内的雨像一粒粒斑斓的珍珠,他们正为从天而降的珍珠而庆贺,猴子着急地戳着矛头把有色往里面推。有色等待着院门的开启。猴子打了个响哨,欢呼声陆陆续续沉了下去,纷乱的脚步涌向院门,从栅栏缝隙漏出的光一根根被折断,门吱呀响了几声,猴子再打一声响哨,大门往两边裂开,有色站在正中,被迎面而来的光切成两半。木头的女人和第二个男人踮起脚望过来,他们什么也没望到,白茫茫一片。第二个男人怀疑自己发现的不是院子而是一只猛兽,它张开巨嘴,将有色吞了下去。木头的女人怀疑第二个男人发现的不是院子而是一方池子,池水涨毁堤岸,将有色淹没。就这样,有色也消失了。

有色消失后,第二个男人感到到胃在抽搐,是自己的胃抽搐,还是猛兽的胃抽搐?一串饱嗝又要冒出来,他憋了回去,不能再让木头的女人听到,否则她会扭头离开他,猛兽也把那一串饱嗝憋了回去,它要让有色不留痕迹地失踪。怎么会不留痕迹呢,水凼残存着几丝光,猴子的响哨还挂在枝头。木头的女人想,除非是整个院子都消失在森林中,于是她的目光死死地攥住院子。时间像是在那一刹爆炸开,随后又缓慢地恢复原貌,这让她错觉自己盯着院子看了数年之久,而一个人在数年间消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仿佛有色从未跟着他们进入这片森林,仿佛只有她和第二个男人在这里盯着院子,她又一次听到风声,听到风声里的谈话。第二个男人问:“我们要在这里等下去吗?”女人没有听清他的话,“瘸子睡在溪流上,他睡成了一艘船,顺流而下,漂回盲村,他爬上岸,趴在石头上,等阳光晒干他的衣服,一瘸一拐地回家,路过上寿的坟墓,人们告诉他,上寿被一块饼哽死了。常富扔下锄头,说,上寿是老死的。瘸子沿途还碰到了有光,有光问他,上哪儿去了,瘸子说,戏水去了,等瘸子走远,有光嗤笑道,瘸子也下水了。常富说,村庄里,有三个人不见了。人们数了数,是四个。常富说,木头正望着太阳叻。他们都没留意到一动不动的木头,木头把时间藏了起来,而我们三人遗落在时间之外了。”第二个男人倒吸一口凉气,他拍了拍女人的肩膀,拍在了皱巴巴的树皮上,他想要抽身离开,却挪不动半步,双脚扎了有千丈深,他一摆头,叶片哗哗响。

有色迈进院子,终于想明白,女人是瞧见了木头,而不是睨他。矛头从有色的后背撤走,他壮着胆子往回瞅,院门合拢,他没有见到女人慌张的样子,他有些失落。两只猴子躲到了门外面。

院子比栅栏圈出的范围更广,有色想要找到那扇门,令他担忧和惊喜的景象同时出现:门找不见了,在门的位置,填充着久违的色彩,那里立着一株桑树,树尖几丝绿,树腰泛黄,土是灰的。他久久不敢把目光移开,似乎唯有这株桑树保留了世间所有的色彩,当他见到遍地都是这样的景况,他更为迫切地想要找到走进来的那扇门,他徒劳地穿梭在荒凉的土地间,钻进树洞找,扒开地缝找,找不见,有色是从土地里长出的庄稼,或者是随着这场雨滴落下来的。雨水浇灌在干旱的大地上,大地的喉结咕噜咕噜地响。他说,这里该有人啊。刚才院子里有杂乱的脚步声,他们涌向门,瞄猴子捕回的猎物。从大门打开到合拢,他们躲了起来,躲到了哪里,他们在色彩的背后看着他的举动,他眨眼的时候,女人的面孔一闪而过,他尝试着闭上双目,之所以是尝试,因为他第一次闭眼,见到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对着他指点,吓得他赶紧睁眼。雨水正缝补大地,青草如穿针走线留下的线头。有色再闭眼,人数翻了一倍,他们对称地站着,不仅是人,树也是对称的,树根绞在一起,树冠伸向相反的方向,屋子也是对称的,两根烟囱,一缕烟往上升,一缕烟往下沉,可想而知,这里也有两片天,有色一低头就见到了一只尖溜溜的下巴,他看到了自己年幼时磕在石头上留下的疤,那个疤让他始终遭人嘲笑,这块疤赤裸裸地亮了出来,他想起他被人嘲讽,有色长着两张嘴,一张食天,一张食地。他发现这些人都长着两张嘴,或者两个人共用一张嘴,食天的嘴和食地的嘴同时张同时闭,既像是在交谈,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有色再睁眼,雨水汇入沟渠,他的目光随流水而动,纵横交错的沟渠一齐发出哗啦啦的水声,有色震惊地看着流水浸润整片大地,仿佛无数把锄头在挥舞。从这一刻起,有色明白了自己睁眼闭眼所见到的是不同时期,正在下着的这场雨让两个时期交叠呈现。他脚下的田垅将土地划得七零八散,每一爿田地都记载着此处曾人丁兴旺,残垣下有野草生长的痕迹,野草经过大火的焚烧重归土壤,焚烧的印迹成为大地的汗斑。有色跨进断墙围起来的屋基,地上布满不规则的形状,那里曾搁着使用的农具,他们每次打完水能精准地将水桶放回同一位置,内院种有核桃树,树上松鼠抱成团栖息,有色描出屋内的布局,他立在门外,轻轻一叩,自觉地往里走,桌椅板凳摆放整齐,墙边有一把藤椅,藤椅之上挂着一条呼吸,呼吸缠绕在房梁间,左右两边各一双卧房,卧房内的鼾声与藤椅上的呼吸声相呼应,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用呼吸与鼾声谈笑,左边一双卧房之间有条走道,走道尽头是粮仓,粮仓门紧闭,有色嗅到了米香,然后是厨房,厨房的灶炉内,干柴烧得噼啪响,有色揭开锅盖偷食了一勺,他的目光从后窗望出去,阳光洒向良田,但,不见日头。

 

有色再次闭眼,他更加肯定自己两只脚踏在了两个时期。这一次他要瞧出个名堂,他盯着他们的面孔,女人拥有年轻的容貌,男人或苍老、或年少,在他们的脸上保持着一副难以理解的神态,也许是由于有色的突然出现,也许正在举行某种神秘的仪式。他们纷纷弯下腰,撤走地上的镜子,女人们将镜子藏入怀中,他注视着她们的面孔,从一张脸到另一张脸,他听到最后一滴雨拍打在地面的声音,如同仪式结束的信号,一些人离开了,他们互道名字,这让有色很兴奋,他原以为他们只会嚎叫或嘶鸣。于是他冲着剩下的人道:“这是哪里?”好几张嘴微微张开,没有发出声音,有色又重复了一遍问题,一个大肚子的女人走了出来,有色觉得她是被抖出来的,所有的人都打了个颤,这个女人就被抖了出来。她的眼睛在眨动,有色想,她和那些女人有些不同,他能够从她的面部轮廓辨析出她少女时期的模样,而那些女人似乎生来如此。这个女人几次开口想说话,她好像忘记了他刚才的问题,女人说:“他们正在祈雨,你恰好这时候闯了进来。”说完伸出指头,朝他勾了勾,有色不明白她为何要这样,他想,可能是对待他这陌生人的礼遇。

人群散开后,现出一幢幢房屋,与盲村的房屋构造类似,这让有色回忆起与末乩有光共处的日子。女人领他穿过一条巷子,几户人家门口拴着猴,这些猴的体格比院门外的猴小,他经过某一只时,它几乎要扑上来,链子将它又拉回去,走过之后,有色听到猴在说话,絮絮叨叨地重复一句话或者一个字,有色并不打算听清这句话或者这个字。他对女人领他到哪儿去更感兴趣,他忽然想到,女人仍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这是哪里?女人总是把他甩在后面,走出很远,再停下来等他赶上去,他与女人保持一定的距离,他赌气停了下来,女人也停下来,他摸了摸脖子,觉得拴猴的链子也拴在他脖子上。就这么一路沉默地跟着,女人对他说的第二句话是:“到了。”女人把他带回了家。女人从腰带上取下钥匙,打开柴门,他们钻进了院子里的一片苞谷林,苞谷穗儿拂在两人的肩膀上,有色仰着脑壳,他从苞谷枝叶间去瞄太阳,当然见不到。他们来到了红砖房前,门口放着一筐刚采下的苞谷,女人告诉他,他需要把它们剥成苞谷粒,放进另一个筐里。女人进了厨房,他坐在凳子上,剥了一会儿,手掌火辣辣的疼,厨房里是炒菜滋啦啦的声音,这女人把他当成了捡来的丈夫。他剥得熟练起来。

女人和他吃饭的时候,话变得多了。她问有色:“饭菜可口么?”她一边说,一边往有色的碗里夹菜。有色问她:“家里没人了吗?”他想,也许女人根本听不懂他的话。女人的身子往前倾,“朝门口看。”有色看过去,几个影子溜进了苞谷林,女人说:“他们都晓得我家里要来个男人。”有色说:“是,他们看着我们回来。”女人说:“在你到来之前,他们就晓得了。”有色猜到那个仪式和他的到来有关,他问:“你们在那里迎接我?”女人说:“他们在祈雨。” 有色感到自己爱上了这个女人,而且是像丈夫爱妻子一样,他回答了女人开始的问题,这是他第一次吃到女人专门为他做的饭菜,无论如何,都是最好的一顿晚餐。光一点点退回地里,跟太阳没有丝毫关系,有色和女人在黄昏的时候打扫了屋子,房梁上结满了蜘蛛网,有色如一个远行归来的男人,他曾在这里住了很多年,屋顶有几片亮瓦,女人说,这是为了让光透到天上去。有色随女人进了闺房,在那张床上,两人摸到了多年前留在对方身上的温暖。女人告诉他,一听到雨声响,她就知道,他和雨都回来了。

 

 

 

 

黄昏

 

水手陈的妻子病死的次年,他在李码头又遇到了那个女大学生。女大学生央求他,再撑一趟船。他把缆绳绕在桩子上,脱下手套,再将手套插进裤兜,搓净手心的泥。女大学生拘束地站在河岸上,两只脚紧紧地并拢,印花布的裙子齐小腿,裙摆上粘了几粒牛蒡子,她的腹部起伏与潮涨潮退合着拍子。水手陈的目光跳过了她的胸部,盯着她嫩酥酥的颈项。女大学生见他没动静,又说:“能再撑一趟么?”双唇刚闭,水手陈瞧见了她的嘴,像一对缸子里的红金鱼。水手陈掏出一支叶子烟,裹好烟嘴,划着一根火柴,扯开破旧的衬衣挡住河风,“收船了。”女大学生说:“我回娘家去。”水手陈说:“你男人正修着桥,你从桥上走呀。”河心立了几个墩子,水手陈见着那桥墩就来气。女大学生说:“和男人刚拌了嘴,莫提他。”女大学生走到桩子边去解缆绳。水手陈在白鹅石上杵灭了烟头,上前捏住她的胳膊,“瞎闹!”女大学生让他给吓懵了,她护着胳膊往后退。水手陈在她皮肤上留下了油乎乎的指头印,他也吓了一跳,愣在原地。女大学生一扭头跑上了坡,水手陈才回过神,他朝女大学生吼:“开船咯。”女大学生只顾着跑,没听到他的话,水手陈叹息着又点着了烟。女大学生有半年没来坐他的船了,他听说女大学生嫁给了路桥队的工程师。往年的暑假,女大学生都赶着最后一班船渡河,有时候就只有他和女大学生两人在船上,他把船撑得又平又稳,女大学生的手伸出船舷,水珠溅到他手上,她握拳笑吟吟地冲水手陈说,她抓了一把浪子。水手陈捡起一块扁石头,拉开弓箭步,手一甩,打了个九响的水漂,石头打到江心才沉下去。他清了清嗓子,吆喝到:“系绳的,沉船呦,渡河口的,花衣裳,船夫尚在?断桥的草,摆脑壳。郎喏,绣花鞋翻水咯,浪花儿,莫调皮,嘿嘿,莫调皮。”水手陈钻进船舱前,又瞄了眼那桥墩,听说年前要竣工了,水手陈准备把船打到下游去,打到没桥的地方去。他回到船舱,坐在长条凳上,他在李码头渡了有三十年的船了,李码头原先有六条船,去年就只剩他一条了,好些人渡了河没回去,好些人来来往往青丝渡成了白发,三十年他废了不知多少只篙杆,后来烧柴油,突突突的,水手陈可不喜欢这声音,只要不发大水,他还是用篙杆撑,今年开春后,他发觉越来越累了。他走到船首,再朝坡上望。女大学生问他,能再撑一趟么?他成心要与她赌口气,跟个小姑娘儿赌个啥子气?老脸羞得通红,几个步子跨到了岸上,噌啷啷解下缆绳,跳回甲板,船重重地抖了几下,他从篷上取下篙杆,撑到了急流中,再搬起锚抛下水,等船稳稳地挂住,他在水中又见到女大学生的双唇,那一对金鱼从缸子里蹦到了江水中。他真想把锚拉上来,随波逐流,三十年,三十年只在两个码头间往返,江底多少颗石头他都晓得,把锚拉上来,像一只死蚌流到另一个地方去。路桥队歇工了,水手陈饿着肚皮缩到船尾,手里握着橹,女大学生不是同她男人拌了嘴么,女大学生不是要回娘家去么?你看见我的船没有呀,我把它挂到了江心,你抬眼就能看到,你倒是瞧上一眼哇,你再也见不着了,我要像死蚌一样流到另一个地方去。女大学生没有唤他。他怀念起去世的妻子,他躺上床抱怨身边的这个女人,连被窝都捂不暖了,他压好铺盖,将她揽了过来,他问她,啥时候喊女子回来一趟?轻丝雅静。他用食指去触她的鼻息,这女人落气了,他嚎到,搁浅咯,搁浅咯,他对着她的嘴吹气。他想,那嘴,那唇,那一对金鱼,啧啧,游进了船舱里。

 

 

有色坐到灶炉旁的一截木桩上,火隐约还在燃烧,他的手偎在灶门口,火焰燃到了他的手心,焰光穿过手背,他看到了自己的手骨。手骨到胳膊,胳膊到细肩,细肩到脖子,脖子刺入一架头颅,这是一具烧焦的女尸,腹部隆起,蜷缩在木桩的左侧,和木柴躺在一起。这具女尸的头颅高高昂起,火将她身体点燃时,她正伸直脖子透气。见到这具女尸后,有色嗅到满屋是荒草燃烧的气味。有色起初判断,女人是往灶炉里送柴禾时,被火焰缠住了她的指头,再蔓延至全身。有色站起,梁上垂下一根绳子,绳子末端打了环扣,悬着的绳子摇摇晃晃,他站到了木桩上,脑袋恰好放进了环扣内。女人是吊死的,然后起了火。他想到,女人垂死时,为死亡的方式而犹豫,脚下是一片火海,绳子勒住她的脖子,她昂起头颅,维护最后一丝尊严。掉进火海时,她骄傲地宣告,此人已经死亡。

 

有色依稀听到了女人的名字,她叫苗子。她在性高潮中,嘶吼着这个名字。有色不知道该如何呼应,他也重复嘶吼他的名字,有色。两人身体虽交织在一起,却像是在和自己做爱。他们用这种古怪矛盾的表达,折腾了三次,有色第四次勃起时,苗子推开他,说了一大堆话,有色气恼地拨弄生殖器,他想起把它放进爆裂的豆子中的情景。苗子说的似乎是那场仪式的起由:

巫师飞入她的镜子时,是她将被处死的前一日。如果没有那个意外的发生,她将是这里第一个被处死的女人,也有人说,她会是这里第一个死掉的女人。在她们看来,男人们一个又一个倒在苞谷林中,女人躲在生死之外。她被处死的理由很简单,多年前,她的男人从那扇门出去后,她从此拒绝了其他男人的造访,她的子宫再也没有孕育过新的男婴,等到她小的一个儿子也葬入泥土,她开始了囚徒般的生活,在这个依靠生育维持文明的地方,她犯下了滔天罪行。人们总盯着她的大肚子,令她苟且活到了被处死的前一日。她对着镜子放肆地笑,笑着笑着,眉毛化作了两片云,牙齿化作了繁星,她的鼻梁上扒着一个巫师。巫师问她,哪里可以寻到河流的源头。苗子告诉巫师,已有好些年没见过水了,原本有条溪流,后来改了道,流到栅栏外去了。巫师说,他从南方来,见到这里有光,便停下来,一不小心掉进了她的镜子,他说,他举头望了半晌,也没望见太阳。苗子听到那两个词——南方和太阳,她想,南方和太阳都掉进了镜子里,和你一样,她向巫师抱怨,由于没有水源的灌溉,这里的植物枯萎了,人也枯萎了,她感到肌肤裂开,裂缝下没有血液,在她思念远行的男人时,她总渴望泪水能浸润干裂的肌肤,她问,巫师巫师,这里啥时候才能降一场雨?

苗子说到这里就止住了,有色看到她的鼻梁,想到巫师正趴在那儿,他拨弄生殖器的手也停下来。苗子问他:“我会怀孕么?”有色说:“也许会。”有色又说:“也许不会。”说后一句的时候,他是被她鼻梁上的巫师逼着这么说的,“毕竟,很多年了。”苗子心里想,你是说很多年没怀孕,还是你离开很多年了。有色说,他不会那么走运,刚刚一番云雨前,他还是处子之身。苗子惊诧地望着他。他补充道,他忘记了太多事情。苗子又开始了大段的讲述,有色还在瞧着趴在她鼻梁上的巫师:

她一共为男人产下了两个儿子。老大出生那年,男人在森林中狩猎,没有人能像他那样,依靠一双眼睛捕捉猎物,他蹲在丛林中,等待游荡的猎物,当他与猎物四目相对,他的眼神如箭一般刺中猎物要害,乖乖地跟随他回到院子。那时候,院子与森林想通,这些猎物被关入圈房。老大后来遗传了男人的勇猛,他成年后,举着斧子砍掉了院子中高大的树木,这里的人用树木搭建了栅栏。老大出生后的第二年,男人某天回来,失魂落魄地告诉她,他见到了他赠给二哥的猴子。他说,那只猴子吊在树枝上,孤零零的。她上前抚慰男人,男人把她压到了床上,她在男人的目光中见到了毛茸茸的猴子。在第二个儿子出生之前,男人离开了这里。

有色终于弄懂了自己的身份——是她远走的男人。他顿生妒火,苗子在和她的遗忘作斗争,他无辜地成了她的武器,有色妄想挣脱这个角色,他抬起手,要挥她一巴掌。苗子哀伤地瞅着他,他知道,她瞅的是那个勇猛的狩猎者,而他连一条瞌睡虫也捉不住,瞌睡虫在他的额上蠕动。苗子若无其事地说:“巫师问我,这里怎么只有男孩,没有姑娘?我告诉他,女人青春永驻,她们只怀男婴。巫师猜透了我有秘密瞒着他,他趴在那儿一动不动等着我往下说。”

男人离开后,苗子拒绝了其他男人的造访。她一共为男人产下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出生时,男人在森林中狩猎,小儿子出生时,男人已经远走。她怀上的第三胎是她臆想出来的,她在地头坐着,嘴里嚼着青草,忽然听到了男人敲门的声音,她往回奔跑的时候,床在吱吱呀呀响,等她推门进屋,里面空无一人,她想,又怀上了。她每天都会和肚子说上几句话,四个月后,肚子长成了现在这副样子,她料定是个女婴。有人听到她怀上的是女婴,起初感到惶恐,后来是好奇,问她,怎么会是女婴?苗子说,她嚼青草的时候就听见了肚里的啼哭,一准是女的。苗子没想到,她等来了一场空。她的大儿子成年,挥舞斧头如他的父亲,她强笑说,快了。等到小儿子成年,他与其他男孩一起用哥哥砍下的树木搭建了一扇巨门,使森林和院子阻隔开,她用篾条抽打小儿子,你父亲再也回不来了。她的大儿子被最后一棵倒下的树砸死了,她看到他的尸体,晕厥在地,人们扶起她时,摸到她的肚子,里面塞着棉花似的软和。她的小儿子安静地老死在藤椅上,不会再有人记得她曾怀上过一个女婴。

 

有色从废弃的房屋中走出,一场雨刚住,泥泞的田地有草在萌芽。他走了很远,才回头看房屋,才听到,女尸在膨胀,那隆起的腹部渐渐成为一座山丘,他每走出一步,女尸的身子便会扭动一下,骨头覆上了一层青苔,她丰满起来。雨水唤醒的可不只是草。

 

苗子对巫师说:“你恐怕不会相信。”巫师问她,不会相信她曾怀上过一个女婴,还是这里从不曾有一个女婴诞生。苗子说:“你恐怕不会相信,这里的女人享有永恒的岁月。她们为庞大的记忆而苦不堪言,她们的阴道是多么奇特的器官,里面藏着她未来的情人。因为女人的永生,所有人都得以永生,在子宫里,循环。”巫师对苗子说了幺儿子的传说,这段传说令苗子久久不语。苗子在镜中看到自己的眼泪快掉下来,她说道:“就是这样,我是伦理的背叛者,一个即将被处死的女人。”巫师说:“你就像臆想出一个女婴一样,想出一场雨来,想出男人的归来。”

苗子说,这便是那场仪式的起由。她来不及穿鞋,赤脚走出门去,她要告知那些几近绝望的人,一场雨将要到来,她也是告知几近绝望的自己,男人将要归来。

苗子看着快睡着的有色,挑逗他,有色疲劳地第五次勃起,这一次,他的龟头探到了她阴道的尽头,精液喷出的一刹,连有色也以为自己就是苗子等来的男人,他仿佛也听到了女人嚼青草时听到的女婴的啼哭。一些光扒开土,从地面开始驱走黑暗,它们在虚空中凿出一级级阶梯,顺着阶梯往上攀爬,整片天都亮开了。

有色问苗子,巫师的脑袋是什么样子?苗子说:“他把脑袋缩进胸膛,趴在我的鼻头,像一只苍蝇。”有色说:“你们还说了些什么?”苗子说:“他问我,可曾有六十个瞎子路过这里?”有色问:“你怎么答?”苗子说:“六十个瞎子哪能穿过茂密的森林。”有色感叹道:“六十个瞎子哪能穿过茂密的森林。”苗子说:“他抖动翅膀,像一只苍蝇般飞走。”有色问:“可曾有六十个瞎子路过这里?”苗子说:“三十个瞎子迷失于森林,三十个瞎子闯入院门。”有色从床上惊起。苗子说:“春生为他们划出了一片地,他们聚居在那里,很多人为此与春生闹得不快,就像背上多出了一颗瘤子。一场疾病在瞎子间传播,他们陆续病死,他们说的最后一句话被刻在墓碑上。谁能想到,瞎子死后竟然敞开了眼,死亡和光明同他们开了一场玩笑。”有色说:“春生?”苗子说:“是呀,你哪晓得春生是谁。”

 

行至墓地,三十块墓碑突兀兀地竖着。有色走近后,看到墓碑上刻画的图案,他发觉自己竟能将这些图案诵读出来,或者,墓中人借用了他的嗓子。每念完一句,脱落的铭文拼凑出墓中人的模样。他念完这三十句,累倒在地,三十个瞎子的遭遇压在他身上,当他想要复述这些铭文时,却一条也念不出,墓碑上一片空白。他产生了一种负罪感,他抹去了三十个瞎子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他将这样的感受同上寿所讲的经历联系起来,继而他也看到了自己的无字墓碑。

 

 

 

 

人定

 

地上的十二张纸片工整地写着:夜半、鸡鸣、平旦、日出、食时、隅中、日中、日昳、晡时、日入、黄昏、人定,它们把一天分为了十二个时辰。郭秉文在世的最后一天,打开久闭的房门,门外候着十一个人。郭秉文说:“每个时辰请进一人,十一人永不往来。”他让十一人讲述他们为何而来,从“夜半”到“黄昏”,在他们开始口述前,都以为半仙会为他们卜卦,口述完毕,郭秉文焚烧掉写有时辰的纸片,请他们出去,他们仍固执地以为这是巫术的一个环节,他们彼此沉默不语,并在今后的日子里,像焚烧一页纸片一样,焚烧掉了某一段记忆碎片。使郭秉文声名鹊起的一件事,发生在他瞎后的第八年,他已能熟练地在黑暗中炊煮扫洒,村里的一个年轻人找到他,问他是否有时间听一个故事,不等他答应,年轻人的故事就和蜂窝煤气味一起侵入郭秉文的脑子。年轻人说,三个月前,他撑船去孤岛拾水柴,由于刚退了一场大水,水柴遍地都是,他的木船很快就装满了,天色尚早,他想再去捉几只野耗子,他找了根棍子,野耗子肉鲜嫩脱骨,但很不好捉,每次棍子刚一伸到洞口,耗子就从另一个洞口溜走了。他垂头丧气地准备离开,几米外,地上有两个连着的洞口,不如再碰碰运气,棍子伸进第一个洞,戳到了耗子,他刨开泥土才看到,那是被大水淹死的,胀得像一颗皮球。第二个洞口有两个拳头大,他打算用手去摸,他把整个手臂都伸进去,依然没探到洞底,他知道,耗子不可能打这么深的洞,好奇心促使他把洞穴翻开,一具完整的尸体现出来。年轻人说,倒霉的事就从这时找上了门。郭秉文停下手中的活儿,等他往下说,年轻人却走了。第二天的同一时候,年轻人又来,他问郭秉文,他的声音是不是越来越尖了?郭秉文说,至少昨天和今天没有变化。年轻人说,自从翻出那具尸体后,父亲接二连三地受伤:砍柴时,斧头砍断食指;挑水时,扁担裂开,夹掉一块膀子肉;甚至醉了酒,跌进荨麻堆,浑身没一处像样的皮肤。吊诡的是,母亲患上了晕血症,每当父亲血淋淋地回到家,母亲便不省人事。他感到如果这样下去,父亲和母亲都得死于非命。他四处打听关于孤岛尸体的传闻,他从现任村长那里得知,孤岛上有过一个阴阳人。阴阳人的身世,有几个版本:她嫁给了郭落坝的男人,男人出川不归,她与公公通奸;她是时任村长的女儿,让鬼日了,时任村长将她赶到了孤岛,孤岛产子取名“岛生”;她恋上了唱歌的玉成,玉成落水身亡,她不肯信,认为玉成是躲到孤岛去了。年轻人说,阴阳人的身世让他不安,他常常不自觉地摸摸裤裆,他染上了自慰的毛病。年轻人走之前,对郭秉文表示感谢,昨天他父亲身上竟然没有新的伤口。郭秉文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感谢自己。第三天和第四天,年轻人都在陈述灵异的事情:萦绕在他耳畔的歌声和孤枕边的长发。到了第五天,年轻人一进门就说,母亲早晨杀了一只鸡,父亲又像过去一样勤快,他们都忘记了遭遇过的灾祸,而他,年轻人的声音有些害臊,他告别了处子之身,他想娶那个姑娘。在年轻人的婚礼上,郭秉文受到盛情款待,就连曾迫害过他的村长,也对他毕恭毕敬。此后,向他倾诉的人接踵而至,他们是丈夫在外沾花惹草的女人、争夺遗产反目成仇的弟兄、盗取财物被捉的小偷、身无分文的乞丐、不剪指甲的怪癖患者、曾被强奸的尼姑等。郭秉文成了一个故事收集者,在述说中,这些有过不同经历的人,都像年轻人一样,摆脱了厄运、改正了陋习或安于当下,他们揣测郭秉文施展了某种法术,他的名声渐广,当地的官员和富贾也找到他。这是郭秉文在世的最后一天,“黄昏”已过,送走了最后一个人——爱上女大学生的船夫,还有一个时辰,他用尽全力回想自己的人生,过往分崩离析,他痛苦地死去。

 

 

 

 

三十条铭文是:

“始于谎言”

“躺下来,晒晒我这发臭的肚脐。”

“假如有人越过我的坟墓,他也越过了我曾走过的路。”

“别忘了撬开我的嘴,我还有话说,我怕喘不过气。”

“那只死猫,它老在我床下叫唤。”

“一百二十二只脚整齐地跺,总要震落些什么。”

“肉体缠在一起,灵魂各奔东西。”

“灵魂缠在一起,肉体各奔东西!”

“我让孩子从地上替我捡起一束光,我一路把它挂在胸口,你们哪会了解它的珍贵。”

“上寿的母亲走失了,她已到达光明之地,或许是真,或许是假,有何干系。”

“夜长梦多”

“落水声在村庄中回响,直到黎明的到来。”

“只用跟着前一个人,他倒下,仍有人在前。”

“我们跟着一条鸡巴走,它打开了盲村的每一扇阴户。”

“世上的路只在掌心延伸,穿过手掌,葬于指根。”

“他从嘴走到了额头,其间绕过了双目,这是再远不过的距离了。”

“我的肺发起了一场战争,它联合心与肾,攻我的胃,你们打个赌,谁先阵亡?”

“进入森林的第一天,某个人不停地咳嗽,他害怕了。”

“下雪了,几个人冻死在路上,地上的雪,褥子一般软和。”

“这是声音的世界,我总会弄出点儿声响,哪怕躺进了坟墓,我也要滋养一株树,让它在我的坟头窸窸窣窣地长。”

“北边的森林,西边的河,南边的沼泽,东边的山。”

“一场逃亡”

“我的一生,黑夜的,一个刻度。”

“倘若有人来到我的墓前,请他磕上一万个响头,但只需要一束鲜花。”

“我的来生将成为一只萤火虫,我的来生将成为一团火,我的来生将成为与光有关的一切。”

“我嗅到了光,领着身后的二十九个瞎子,改变了方向。”

“那个女人向我打听她男人的踪迹,她让我想起,遗落在井底的另一个女人。”

“肉身在溃烂,求求你,记住我的模样。”

“此人被淹死。”

“止于谎言”

 

苗子诵完三十行铭文,床铺咯咯吱吱地响,她诡异地问有色,是否觉得拥挤。这个女人强盗似地从他身上夺走了什么。苗子下床后,径直往厨房去。有色也随她下了床,窗外站着几个人,有色打开窗户,托腮盯着他们,问,窥了一宿?他们又要溜回苞谷林,有色攥住其中一人的衣领,掐住了他的脖子,他阴森森地道了一句,要不是你,她已化成了一团灰,有色手一缩,他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苞谷林掀了几个浪子。有色走到厨房,苗子在灶炉旁取炭火,有色惊叫了一声,一条悬挂的绳子垂至苗子的头顶。苗子诧异地瞧他,有色说,你身上窜着火苗。吃饭时,苗子问有色,这些年,你都去了哪些地方。有色说,一个村庄收留了我,有色看到苗子有些气愤,又说,村庄曾经有六十个瞎子出走,我离开村庄前,又失踪了几个人。苗子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她告诉有色,被淹死的瞎子求我们,不要将他打捞起来。她说,在他坠入溪流后,春生令人将溪流改了道,干旱的年份,人们隔着栅栏听见水流的声音,他们没有再从这条溪流中取过一勺水。有色说,在村庄的西面,也有一条河流。苗子说,三十块墓碑下,只埋葬了二十九个人。有色说,村庄里活得最久的一个人死后也被抛进了河里。苗子突然用筷子敲打碗沿。有色问她,这里是否遭到过飞鸟的袭击?苗子说,巫师也问过她同一个问题,鸟在天上飞,人在地上走,何况,再蠢的鸟也不会在此停留。有色本想告诉她,他记事起,上寿的手上已布满窟窿,那些窟窿尽是让飞鸟啄的。他知道了苗子从他身上夺走的是什么,苗子要否定他的经历,她挥舞着屠刀剐下他的皮。苗子用筷子敲打碗沿,说道,三十个瞎子从那座村庄而来,他们并未听说过你。她在他头皮上划开一道口子,两只手揭开头皮将他撕成两半。有色说,我们一行七人进入森林,最后只剩三人来到院门前,猴子将我押了进来,两人仍守在门外。苗子坚定地说,你随一场雨而来。有色说,是的,我听到了雨声,正在下着的那场雨让两个时期交叠呈现。苗子说,昨夜我已在大火中焚身。她用手捂着脸,抖动肩膀抽泣。有色想起她怀着的女婴,他钻到桌子下,跪在她的膝前,透过她的肚皮,他看到女婴曲身抱成一团,他伸出手贴着胎儿的头,就像一个父亲在聆听母亲肚里的胎动。他忆起他在那个下午,回到这间屋子,游魂一般触摸他留在这里的痕迹,房门响动,他仓皇而逃,不小心摔碎了一只花瓶,她从地上将那只花拾起,她知道他刚从这间屋子离开,她嗅了嗅,是的,她又怀上了,这一次是个女婴。有色相信了苗子所有的话,他轻轻拍着苗子的膝盖,我回来了。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在墓地中动弹不得,三十条灵魂压在他身上,他得背负着这些灵魂重走他们生前经过的路,他累了,他背叛了墓中的主人和躺在墓地中的自己,他背叛了正拍打苗子膝盖的有色。大火将在他离开的地方燃起,镜子铺满大地,还有什么比背叛光明更罪恶的?他仍持着处子之身,从一个地方流亡到另一个地方,还有什么比背叛人之欲望更罪恶的?他孤身一人,再也不会被问起母亲是谁,父亲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还有什么比背叛人之由来与人之去处更罪恶的?他阖上了眼,天地重开辟,日月星辰又更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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