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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食

六婶把一小撮苞谷粒用粽布裹得紧紧的,吊在壁上的铁钩钩上。大伙燃了柴,烤着结实的柴火,搓着手,看着那小包的苞谷粒。往常讲古的老人张了张嘴巴,手指扬扬,说:

“茶!”

没人搭理他,他吞了一口唾沫,合上嘴巴,也盯着那小袋苞谷粒看。六婶怒冲冲地添了一根柴,说:

“哪个也别想打它的主意。”

一只瘦得皮包骨的老鼠从壁板上慢慢爬着,抓着铁丝,想去吃那袋苞谷粒。铁钩荡了几下,老鼠掉在了地上,大伙又盯着老鼠看。顺子他爹逮蛇一样,两根手指捻住了老鼠的尾巴,提起来,说:

“烤着吃还是煮了汤吃?”

大伙眼里闪出光来,就有人说:

“煮着吃。”

“熬汤煮了吃。”

火炕上架了一口锅,蓄上水,撒了些盐,剥净鼠皮,内脏涮洗一下,连着鼠骨肉一起丢进沸水锅里。六婶拿了一叠陶碗,挨个发了。汤水鼎沸,锅中冲起热气,有人揭了锅盖,热气一溜儿消得干净,大伙伸长脖子往里看,水中浮着一小块白肉,筷子一搅,鼠肉散得细碎,那人便用瓢先自个舀了一浅碗,抿了一小口,说:

“好家伙,果真是吃粮食生肉的家伙。”

大伙纷纷扬起碗,六婶换了大瓢,一碗一碗倾着,并不倒满。讲古的老人捏着茶杯,满满盛了,咂了一小口,盖上杯盖,精神旺了许多,喉咙也清润起来,说:

“吃出什么味儿没有?”

大家伙摇摇头,又点点头,老人说:

“有稻谷的香味儿。”

几个大人似乎没咂摸出谷子味儿,又小吃了一口,叹道:

“糯米味。”

“嗯,还有小米味。”

“我吃出苞谷味来了。”

门咯吱一声响,泥瓦匠掮了行头推门进屋,嘴里叫骂着“晦气!晦气!”,见屋子里许多人手里都捏着碗,便尖了脚去看碗里的东西,又去看锅里的东西,见是一些颜色都不大变的汤水,便冷冷卸下行头,挤在大伙中间,盘腿坐了,要了一只碗,自己伸手舀了一瓢。

“吃着了么?”几个大人问。

泥瓦匠说:

“晦气!晦气”

泥瓦匠舌头伸在热汤里,滚了几下,小啜一口,漱口一样吐在了地上。他说:

“白被日头晒了一回。”

五伯问:

“没留你吃?”

泥瓦匠冷笑一声,平端着碗,说:

“嘿,吃不得,吃不得,你们晓得是哪门一回事么?”

大伙们都摇摇头,泥瓦匠说:

“亏他还有几亩田地,这样的事也干得出。你们不晓得,我在他家屋皮上检着漏,揭开他屋炕上瓦皮一看,日头落在炕上,骇死一条人,炕上满满挂着七八个熏成腊肉的娃仔。我哪还敢吃,差点从瓦皮屋上滑下来,拿了行头就走。”

几个女人低下头去,男人们嘴里直叹气,既惊叹这种残忍,又仿佛明悟了竟然还有这样一种吃法。

六婶嘴里叫骂着:

“他还不是掘了别人家饿死小孩的土,吃,有本事把自家小孩熏干了吃。”

大伙不再说话,又去舀汤,闷闷吃着。柴火炸出火星,弹在树英的胸口,她并没发觉,猛子伸了手就去掸,她胸口的衣服里仿佛聚着一团气,一掸就变得干瘪瘪的。树英看着自己干瘪的胸口,失了神,用手挡着,又拉了拉,眼睛红起来。

六婶问树英:

“那孩子吃啥?”

树英吸一阵鼻子,哭起来说:

“孩子是死活养不长久的,他爹也这么说,喂了也是死,倒不如他爹吮几口汁水喝。”

大伙怔在那儿,谁也不说话,讲古的老人放下茶杯,抹一把嘴巴,说:

“先前讲些个薛仁贵征西,人家薛仁贵一餐就要吃掉几木桶饭,那会儿大家都是吃饱喝足了听我讲这些。这两年里收成坏得很,我现今可是没力气再讲那些个故事了,你们有力气听,我也没力气讲了。树英,吃奶算不得什么,你男人不吃难道还让别个男人吃?这女人的奶跟男人的精,古书上都明明白白写着,是顶补的东西。”

锅里的汤也吃得现了底,猛子说:

“再续几瓢水?”

大家伙不出声,有人说:

“续是可以续,可光续水还是不行。”

大家就又盯着六婶那袋包谷粒看,六婶说:

“沤烂在地里也不让你们吃。”

六婶取下那小包苞谷粒,揣在怀里,托了一张板凳坐下,说起她小时候听来的一个故事。

她的五叔伯是个好吃懒做的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他娘有次害了重病,下不了地,对他说:

“儿啊,我下不了地,地里只长野草不生粮食,可怜咱母子迟早会饿死的。”

他五叔伯就说:

“娘,你在床上躺着,我上地里去。”

地里杂草丛生,人家是先烧杂草再掘土喂种子,他呢,把苞谷粒往地里一丢,就准备车身回去,又见地里满长着杂草不成事,放了火连种子一起烧了。还是有一粒种子避过了大火,经过雨水的浇淋,长成一株苞谷树,开花结了苞谷。他几月不上山,估计苞谷快成熟时,背了袋子上山预备采摘。月亮照在地上,照在山上,黑白分明。一只大鸟落在那唯一的一株苞谷树上啄食苞谷,他见了格外生气,骂起来:

“你个死鸟,我娘在床上饿得快死,就仗着这苞谷活命,活命的粮食你也偷吃!”

骂完就咿咿呀呀哭起来,大鸟听得这话,以为是个孝子,受了感动就衔了一块金子丢给了他。

六婶讲完他五叔伯的故事,大家枯瘦的脸上抽动几下,也不说话。天色越来越黑,屋外响起布谷鸟的声声叫唤,到了落种的季节了。热汤早已吃得干净,又无别的东西可吃,有人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柴灰,起身回家睡觉。我也该回去了,我燃了一根松油柴,油柴腾起黑烟,火光照着小路,一条黑绳似的东西盘在路前,我凑近一照,分外惊喜,躺着的是一根斤多有余的乌梢蛇。我捏住它的脖颈,一把提起来,蛇仿佛也饿得十分疲劲,身子冰冷,全不动弹。

侯宝家的女人正好从后面跟上来,跨到我面前,伸了脑袋看我手里的蛇。蛇突然吐出信子,她马上缩回脑袋,变换了受惊的面容,咽一口气,喉咙一鼓,满面笑着,说:

“明子,见者有份。”

我不好说什么,就说:

“我抓的,肉我总要分得多一些。”

她说那是那是,又问:

“你饿不饿?”

我说:

“汤水不充饥,肯定饿。”

她说:

“这蛇拿回去分,你屋里的人肯定也要吃几口,侯宝也要分吃几口,到我们嘴里的肉,只有这么一点点。”

她竖起中指掐着,朝我比划,眼里忽而放出光来,说:

“我们到溪边偷偷烤了吃?”

用尖石片破了蛇肚皮,掏干净内脏,在水里荡了几下,折了几节细生树枝,穿了剥洗过后的蛇,放在火子上烤。香味渐渐散出,蛇油滴在火上,燃起来,又马上熄下去。我们捻着肉,连着手指一起放进嘴里,很快吃得只剩一根蛇骨。身子变得温润起来,躺在硌人的石子上,身旁的火堆发着孱弱的红光。

月亮从云里破了出来,她说:

“明子,你想不想吃?”

“吃什么?”

“奶。”

 

 

 

剃度

辰河出白鱼,辰河的白鱼比其它地方要白,要小。在辰河镇,吃得起白鱼的只有几户人家。这一两年内,清乡的部队开始在这里驻扎,白鱼卖得更俏。

小尹第一次随母亲出船去捕白鱼,船过河掌洲时,他见到小小的洲上一座白塔,塔顶长着一颗小树,塔身泛着瓷器的白光,他数了数,一共七级。老和尚盘腿坐在洲边,手里蔓出一根竹竿,延伸到河面上。

小尹问母亲:

“娘,老和尚是在钓鱼吗?”

她用手遮着前额,望向河掌洲,说:

“看样子是在钓鱼吧。”

“他钓鱼也跟我们一样卖给朱家吗?”

“钓了自己吃。”

“和尚也吃鱼?”

“吃。”

小尹见到河岸上长着大片的巴茅,听母亲说,白鱼就躲在巴茅下面,要逮它们可不容易。在巴茅抽穗时,小尹是吃过巴茅的穗的,嫩,而且有点甜。捕白鱼的都是妇女,男的大部分被抽去当兵。太阳与河面齐平时,小尹随母亲坐船往镇上去,再见到河掌洲上的白塔时,白塔变得黄橙橙的。

如果不是打仗,父亲就不会被抓去当兵,小尹想,那我除了会编帽子,还会织草鞋。小尹用稻草编了一顶帽子,坐在河岸上一块大石头上。几个士兵荷着一杆长枪,光着膀子,他们褪去裤子,走进水里,单手举枪,另一只手在背上搓着,又围成一个四方形,前面的人给后面的人搓洗后背。一个士兵见到岸上的小尹,拿枪瞄着,叫唤起来:

“嗨,小伙子看这里。”

小尹看着他,士兵嘴里鼓足一口气,“砰”的一声爆放出来,小尹身子痉挛了一下,河面似乎黑漆漆的,随即他听到几个兵士的哈哈大笑。

“哎,你多大了?”

河面渐渐变得明朗,小尹呆呆地说:

“十五岁了。”

他们说:

“快了,快了,明年就可以跟我们一起拿枪去杀人了。”

小尹是见过杀人的。朱家的长工跟朱老爷的六太太发生过关系,朱老爷知道后,十分气愤,叫人砍去了长工的手脚,身子悬在马尾坡的一株杏树上。小尹有时候随母亲去给朱家送鱼,到马尾坡时远远就会见到那株杏树上挂着一个黑黑的影。快到树下时,小尹老想往上偷偷瞄上一眼,母亲便会用手摁下他的脑袋,说:

“有什么好看的,走快些。”

朱老爷爱吃白鱼,吃得起白鱼的人都是本地的富裕人家。小尹长这么大,只吃过一次白鱼,味道确实比平常的鱼要鲜嫩一点,就是鱼骨都要比别的鱼软。蓄养在盆中的一条白鱼连续吐着气泡,最后翻了一个身子,浮在了水面上。他母亲叹了一口气,说:

“真是造孽。”

晚饭时小尹揭开锅盖,热气散得快尽时,才见到饭上躺着一条鱼,白白的。他母亲说:

“吃吧。”

又说:

“鱼骨头不要剔出来,吃了,吃慢些,小心卡着喉咙。”

小尹拿筷子挑起一小片肉,肉上粘着几根细小的鱼骨,放进嘴里嚼着,越嚼越少,化在了嘴巴里。

到了七月晚饭的一天,小尹做好了饭,切了一片南瓜,烧作了菜,摆在油腻的桌上,用竹罩盖了,等母亲捕鱼回来。他燃了油灯,放在桌子上,看着火苗一闪一闪,一只蚊子飞在上面,马上掉进了灯里,浮在油上。他拗了一根小柴火,削尖了棍头,挑起那只死蚊子在灯火上烤。

母亲回来时灯中的油已经浅了一半。她被一个妇女背着,身后拥着几个妇女。她们把她放在床上,安慰着她。小尹见到她娘的眼睛已经哭得水肿,红红的,像那条白鱼死时的眼睛一样,许久都不轮动一下。

“小尹,你娘叫那狗日的背枪的污了身子!”

小尹的耳朵里嗡嗡想着,他嘴巴微微张开,又阖上,坐在床边,上下抚着母亲的背。

母亲眼睛渐渐有了血气,眼角溢着泪,缓缓抬起手来抹了一把,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又哑在了喉咙里。

第二天送鱼的妇女们去军营,见了长官,说:

“今天的鱼长官我们不收您一分钱,但求您把您手下的一个人毙了。”

长官说:

“怎么回事?”

当然是为了严肃军纪,几斤白鱼又算得了什么呢,长官听了当下许诺下来,说:

“白鱼的钱是多少斤我算你们多少钱,一分也不会少你们。人,你们放心,清乡正好抓了一批人,明天把他一起拉去跟他们毙了!”

辰河上沿河跪着长长的一排人,每个人后面都笔挺地立着一个荷枪的士兵,看台上的军官扬起手中的手枪,朝天打了。小尹挤在乡民当中,似乎要找一个穿军装跪着的人,但跪着的人都光着膀子,只穿一条黑色裤子。枪身一排排响了过去,枪决的人被撒上了石灰,抬进了河中预先备好的船上,朝下游开去。

小尹快十六岁了,母亲的肚子鼓鼓的。女人们劝说她,打了吧,小尹的母亲并不说话,只是让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征兵的消息从太常乡传了出来,过不久就会到辰河镇来。小尹说:

“娘,我不想去当兵,我不想捏枪杀人。”

母亲想了一阵,说:

“你愿不愿意当和尚,做了和尚就不会被抓去当兵。”

小尹想到了那座七级白搭,在白日里泛着瓷器光泽的白塔,他点了点头。

小尹很久没和母亲一起坐船了。船上了辰河,凉风吹进船舱,刮在母亲的身上,她紧了紧衣服。到了河掌洲,停了船,小尹扶着母亲,双脚第一次踏上了这片河中的小小陆地。

鹤鸣寺空空的,大殿不大,比起小尹家的屋子也大不了多少。几尊菩萨雕像立在屋脚,面目狰狞,不像小尹想象中的慈悲样子。老和尚提着木桶从屋外踱进来,面色清冷,小尹的母亲说:

“师傅,这里招不招弟子?”

老和尚看着她,看着她丰腴的身子,又看了一眼小尹,说:

“多大年岁了?是从镇上坐船才过来的吧?”

母亲点点头,说:

“他还小,过了腊月正好满十四。”

老和尚不说话,提着木桶进了里面的屋子,盘腿坐在蒲团上,木桶放在旁边。母亲不知该怎么好,跟小尹说:

“老和尚已经看了你的样子,你在这等着,我进去跟他说说。”

屋子里除了老和尚的蒲团再无别的东西可坐,她跪下去时看了到木桶里有一尾白鱼在游动吐气。

“无论如何,”她屈下腰来,右手环在陡峭的腹底,左手捏着右手指,说,“请你收下我的儿子吧,哪怕打打杂也好。”

老和尚缓缓睁开眼来,说:

“去把门掩上。”

小尹见到母亲关门时,向前走了几步,母亲摇摇头,他就停下来。大殿寂静得有些可怕,小尹尖着脚走到屋子外,寻了一个小小的缝隙觑着眼看。

老和尚拿了一个白瓷碗,放在案上,小尹的母亲搂起衣服,挤着乳房,白色乳汁犹如断线一样,一丝一丝地喷在碗里。老和尚从旁边的木桶里抓起白鱼,捏在手里,鱼大口呼吸吐气,鳃两边不断流出汁液,到白鱼的嘴里溢出小小的气泡时,老和尚把它放进了盛着乳汁的白碗里。白鱼仿佛获得重生一样,大口吸着乳汁。

案上摆着一个小小的炉子,烧着炭,炉子上放着一口装有水的小锅,水汽从锅中逶迤而起,老和尚在锅中横了两根筷子,白瓷碗架在筷子上,盖了锅盖。

母亲出来时小尹坐在大殿门口的石阶上,木木看着洲上一只鹭鸶在水草里觅食。母亲说:

“师傅已经答应下来,日后你就在这里好生做事,要听他的话,我有空就会搭船过来看你。”

小尹不说话。隔了一阵子,问她母亲:

“娘,这里叫鹤鸣寺,可是为什么看不到鹤?”

母亲说:

“大约先前这里是有鹤的吧。”

剃度的时候小尹蹲在河边,师傅捏着剃刀将刃口在衣服上刮了两下,又在水里荡了下,按着小尹的脑袋,由上而下一刀刀剃着。

小尹看着水中自己的脑袋,头发慢慢变少,直到最后变成一个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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