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本女人写的书,更好说,女人写不出这样的一本书。

什么样的书必须由女人写,什么,必须由男人写,应该是个不存在,也不一定值得花心思的议题。然而「日落呼兰」中,那般的硬与残,是出自女性作家手笔的事实,确实令人惊讶!是书中情节必须有的霸道、断残、粗鄙,让曹明霞得以练就「男人一身厚实肌肉而拥有爆发力」,并在履踏、挥手的同时,让大地摇摆、云层涌动?还是明霞的原本天性在这故事里得以延伸发展,如同那升了空的纸鸢在山外的高天遨游,不能回转?

那些事也不过发生在半个多世纪之前,历史学家或许以「近代」在时间轴上标示定位;就地理空间来看,事出地点也只是地球上的一隅,那个高远寒冷,玉米杂粮拼命生长的地方。然而,那些事件发生之前、期间以及后续的作用与影响,让人不得轻易小戏,因它参与了第二次世界大战,那个多少人生死与共的悲伤年岁。如同教堂壁上需要精心维护的马赛克镶嵌细工,缺了「日落呼兰」所述及的,既魔幻又真实的那一块,人类史就只能拼凑得遗憾了。

中国东北抗日战争十四年。那是欧洲德国纳粹形成,亚洲日本企图实现东亚共荣大梦的时期;也是勤快老实的洪庆山从十四岁少年直到二十八岁,成了两个孩子父亲的时期;更是在小铺里藏卖鸦片烟的金吉花、掉入自满陷阱的崔百岁、怀抱罗盘身份不明的洪福隆、满头虱子有好脾气的玉敏堂妹、时不时以烟袋锅打人的小脚三婶、和嫂子的嫂子有暧昧关系的崔良田,以及寒冬时以鲜牛粪温暖赤脚的庆林、庆路,在小兴安林麓经验流离翻转生死的颠沛时期。

明霞的铁骊镇及其周遭的山脉野岭与呼兰流域是个巨大而滚烫的火锅,她的火箸聚焦在残忍与不公,捞起入口的,是可以吃得明白的碎石、枯枝与馊肉。这是个令人神伤的麻辣锅。从「民国快叫满洲」到「热烈欢迎日本皇军」,以至「欢迎共党队伍」,一系列的翻天覆地在那一大片黑土黄地上,撕心掏肺,痛苦不堪地完成。在那儿,炕上的被袄就要是破烂棉絮;在那儿,锅台上有成群的蟑螂走过;在那儿,女人头上的虱子得要拿煤油呛,「才会晕头晕脑从头发里向外爬」;在那儿,「小孩拉屎大人不管,狗会舔」;在那儿,「院里的鸡屎鸭粪被猪牛蹚个满地」…

西渡而来的殖民主,见鸡挑鸡,见鸭踩鸭,奸污女人,还骂「支那女人,猪」。这些和「畜牲」交媾了的什么东西,「一生气就把三婶的烟袋杆了撅折了…还踢了庆路一个跟头」。

从东洋来了一批批开拓团的成员,他们要在望不到边际的大地上定居繁衍,世世代代。让「支那百姓流着大和民族的血」,让中国孩子和日本孩子在学校里同声高歌「天地内,有了新满洲…近之则与世界同化,远之则与天地同流」。

而强占民屋的法子则是中国人自己为他们的殖民主所设想,让「南绠的二流子、看瓜地的高傻子,还有一些无业游民,他们都来到了三婶的当院儿。有直接对着门撒尿的,有坐在院里抠脚丫的。高傻子…,脱掉了裤子,旁若无人抓起了虱子。…三婶盛了一盆冷水,对着那些人泼了过去。一个二流子说,冷水把他激病了,他得上炕养伤。…真的上了三婶的炕…盖起了被子。高傻子也学着那个人的样,光着腚(屁股),向炕上爬」。

即便是酷刑也不例外,那孙翻译不就提供了日本军官,满洲山林里,抢匪对付叛徒,叫「望天」的树刑?夏天,当河边柳树枝干既坚硬也柔软,将削尖了的主干插入受刑者的下体,在树干弹向穹苍的剎那,受刑者也随之仰脸望天!

山高岭峻,一个再适合不过了的,塑养半人半兽的魔境。赤匪、土匪、山贼、义勇军、救国会,一旦上了旷野,入了山径,不论是快速杀人还是绝处求生,个个干得干净又麻利。抗日者的能耐是,「只要入了山,就像树叶儿掉进了林子,找不出来」。而日本皇军「进山剿过多少次,整不净,灭不绝」,最好是「饿死他们,困死他们。让他们没吃没喝,没穿没盖,最后像那些冬天的树,活活风干在林子里」。

抗日联军在林子深处,钻进荒草伪装的地窨窝棚休憩,以环山急行迷乱追兵,在马尾绑树枝,边走边扫除行路痕迹;在雪地上筑起挡风雪墙,砍树枝铺地睡上。「夜晚不灭的火堆把前面的身子烤得焦烫,后背却是冰凉彻骨」。他们啃啮树皮,生米就着雪吞。米没了,「脚上的马皮扔火炭儿里,烧软了,放在嘴里嚼。」在如许艰困情境下,人性退位,兽性发扬,所有行为均以生存与活命为唯一指标。

这种「好人进了警察署,不死也要变白骨」的世道,这种绝大多数的平民百姓因愚昧、迷信,在粗鄙脏乱的环境里,以抽大烟为休闲,以嫖妓为娱乐,缺乏教育,有志难伸,受迫遭辱,谄媚当道,摇尾横行之时,一种悄静的巨大势力正不动声色地趋近人体,渗透肌肤,侵入心髓。「种粮的挨饿,伐木的没屋,出力流汗的没有好日子过」的民间控诉,正是这股无形无嗅力量坚实的脊背支柱,是共产党得势的开始。

曹明霞对事情的安排一件接一件,目不暇给,是一出没有冷场的好戏。有些段落更如同侦探小说的布置,迂回、神秘、出其不意。她的文字朴实,不打结、不矫情,更含有摄影机效果,正如「三婶那只眇眼,左右一晃,庆山就能把她看过的地方收拾得干干净净」所显示。那些不论在什么语言都难以找到正确表达的拟声字,明霞却是随手一捻,传神而中听。

在一个冬天的「太阳像白萝卜」、「树叶如鱼鳞」,以及「小姑娘对谁都辣辣」的地方,曹明霞式的家道中落是搭建后的拆毁:是庆山的父亲把「房屋的四周由最初的柳条围栏,换成了整齐高大的木栅板,无论从远、从近看,都是个正经人家了」,后来三叔「把木栅板又慢慢变回了柳条枝儿,柳条枝儿在冬季里又变成了烧柴。从前引为家园边界的木栅板,用逶逶迤迤的小草棵来代替了。」

明霞只在故事最后含蓄地提起国共就要争天下。其实「日落呼兰」大可以是一系列东北人民在中国近代生活遭遇的起始。在特有语言、特殊风情的基础上,以这书的调性与写法继续发挥,应该可回避政治上刻意加予而牵引出来的无谓纠纷。这一期待中的系列故事,只要耐着性子,写得深、写得细、写得招蜂引蝶、写得荡气回肠,也就接近了诺贝尔文学奖评审们青睐的文学体系之一。

至于贯穿全书的庆山怎么告诉他那两个失去日本母亲的孩子,山外究竟是不是天?山外的天,可不可以是寻常百姓安身立命的地方?这事,或许留待他的孩子告诉他会清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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