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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荒山

 

这个世界很大,有很多神奇而古怪的地方,你从来没有到过那里,你的爸爸和妈妈也没有到过那里,你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奶奶的奶奶的奶奶的奶奶,他们有可能到过那里,也可能没有到过那里。

比如东荒山。你在地图上找不到它。因为它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沉没到海里了。当东荒山存在的时候,人类还没有完全成为人类,他们有一部分像鸟类,另一部分像兽类。他们不会建造房子,住在山顶的洞穴中。如果你走近了观看,会发现他们的脸是一种鸟形面具而身后那根长长的老虎尾巴是从动物的身上砍下来的。那时候最强壮的人会驯服最凶猛的野兽做他们的伴侣和朋友,比如有一个名叫东王公的人,他每天和一头黑熊作伴。他最喜欢的游戏是投壶,就是和伙伴们比赛往一个石头做的壶里投竹子做的箭。如果这支箭投进去,从另一边弹出来,就算他赢,可以继续玩,如果只投进去,不弹出来,或者根本没投进去的话,就算输了,轮到别人投。因为每天都玩,他的技术很好,很少有失手的时候,别人只能在一边呆呆地看着。有时候,整整一下午,他投了一千二百下,才有一根箭没弹出来。从旁边观看的人禁不住欢呼起来,因为轮到他们玩了。天上却传来“哎呀”一声,原来是树上的狒狒看入迷了,它们替东王公感到可惜。狒狒们不仅会看投壶比赛,而且会判断输赢,倘若有人投不中的话,它们就集体发出哈哈的笑声。

东王公的小伙伴当中,有一个名叫尺郭的人。他是东荒山上有名的巫师,虽然也戴着鸟形的面具,他的头上却有着独有的装饰物:一条红色的小蛇。这原是一条细细的、漂亮的毒蛇,不过它的毒牙被拔了出来,不再有毒性了。它的颜色是通红通红的,绕在尺郭的额上,小蛇的头咬住自己的尾巴,正好成为一个圈, 紧紧地箍着尺郭的头。尺郭觉得这样很好看。尺郭每天的工作是在东荒山上走来走去,寻找让人害怕的东西。

“啊,尺郭先生,你来看看我怎么了?”有一个人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喊他。

“你怎么了?”尺郭走过去问。

“我的肚子好痛!”

“一定是有鬼进到你的肚子里去了!”尺郭摸了摸他的肚子,又向空中乱抓了一下,“你看,我已经抓住了一个鬼!鬼是从你肚子里出来的!”

尺郭的手在空中乱抓一气,他头上的小蛇随着他的动作跳起了舞。“很多很多的鬼!很多很多的鬼!”尺郭大喊大叫道。“一个鬼,两个鬼,三个鬼!一百个鬼,一千个鬼,三千个鬼!”

尺郭乱喊完,便张开大嘴,“啊呜啊呜”地对着空气乱咬起来。人们都知道,尺郭这是在吃鬼了。每次赶出来的鬼,尺郭都要负责把他们吃到肚子里,所以尺郭的肚子很大,人们相信那里面装满了鬼,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

那个肚子痛的人跑回家睡了一夜,第二天,他的肚子真的不痛了。

东荒山是由很多山峰构成的广阔的山脉,其中,有两座朴父峰最为特别,一座雄峰,上面矗立着天然的大石柱,一座雌峰,山下有深深的石洞,洞中流出清冽的泉水,泉水一直流到清澈的河里去,河里的水一直流到大海去。河里长着许多螃蟹,狒狒是最喜欢吃这些螃蟹的,自从它们尝到了煮螃蟹的美味,就再也忘不掉啦。可是狒狒们并不会生火,所以,当它们看到人类的火升起来时,便高兴得哈哈大笑。趁人不注意,它们从石头后面把螃蟹丢在火里,等人散去之后,它们便把螃蟹摸出来吃。

狒狒是非常喜欢欢笑的生物。当它们看见人的时候,它们会想起来那些美味的螃蟹,还会想起投壶投不中的游戏,每次都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尺郭说:它们是喜欢笑的山鬼。然而尺郭并没有吃它们。尺郭只吃没有形状和声音的鬼。

下大雨的时候,雨水从天上倾泻下来,灌满了山洞,涨满了河流,连大海都起伏不定起来。东荒山整个被雨水笼罩,人和动物失去了家园,到处寻找着避雨的地方。人和动物登上最高的山峰,站在树的下面,远远地眺望苍茫的大海。他们看到海面上刮起一阵大风。“看!”东王公指着遥远的海面,对着他的朋友们说:“我看见河伯在那里。他骑着白色的马,穿着白色的衣服,身后跟着一大群孩子。他像风一样疾驰过海面。所有这些苍茫的雾气都是他带来的。所有的大雨都是因他的到来而下的。他是河的神,也是一切水的神。他给我们带来了那么多水。让我们快点祈祷,让他快些回去,带走这汪洋的大水吧!”

 

(根据东方朔《神异经》改写)

 

 

八月星河

 

倘若你看到了夜里的大海,就会知道海和天原本是连在一起的。大海是黑色的,天空也是黑色的,星光流淌在其中,从头顶上的天空一直漫延到很远而广阔的海天相接的地方。星光像交响乐一样,小的声音和大的声音一起喧嚷,你仿佛听得见星星们的尖叫,它们短暂而闪烁的声音从无限辽阔的四面八方汇聚起来。近处的和远处的星光交相辉映。有的地方,那些细小的星星彼此挨得紧紧的,你要使劲睁大眼睛,就能从顶小的星星的颗粒的中间看到新的、更小更尖锐的星光。因为太拥挤的缘故,不断有星星从天上掉落下来,掉到远处黑色的大海中,敲醒了沉睡的鱼儿的好梦。它们被“扑通”一声吵醒,便把闪烁的星星噙在嘴里继续睡着。

那一条长长的星河,是星光最密集的地方,我们看到它一直伸展到大海里去。既然星河是天上的河,我们猜想,就像地上的河一样,那里面的水最终也会流到大海里的。我们猜想星河里的水,跟一切河流当中的水没什么不同。它们流到海里,就变成了又咸又苦的海水。之所以说“我们猜想”,是因为我们没有到过那里:我们没有到过星河。我们没有尝过星河里的河水。我们没有到天上去过。如果我们能在夜里到天上去的话,也许就可以摸一摸星星了,也许还可以从天河中捞起几颗星星带回来,送给妈妈做项链。倘若我们坐在夜晚的大海边,我们一定很想乘上一条船,让船一直开到海天相接的地方,去到星河没入海里的地方。我们就能到星河里去了。

大海中一艘大船上的一个人,在身上捆扎了足够吃好几个月的粮食,跟着大船到天边去。到了海天相接的那一根线那里,那人跳到海里,轻轻地跨过那根线,顺着星河往天上游去。他看到了一根很大的浮木,就爬到那根浮木上去,顺着浮木漂流。他看到了星星在水中沉浮,有的很大,有的很小,大的像脸盆一样,小的就像微粒。白天太阳烤的他全身火热,晚上,他看到月亮离他很近,他听到月亮里有说话的声音:

“瞧,那人是谁?他怎么到这里来的?”

“他大概是个不怕死的人吧。以前从来没有人敢跑到这里来的。”

他对着月亮喊了一阵子,他说自己想到月亮上看看,请里面的人想办法把他弄上去。他没有听到回音。又过了一阵子,他的浮木把他带到了更远的地方。他看不见太阳和月亮了。日子也没有了白天和夜晚的差别。他的四周不太明也不太暗,而河水中的星星越来越稀,终于不再有星光出没。他不知道自己漂流了多久,后来,他终于来到了天河的岸边。

岸上有许多房子,街道,还有人走来走去。他在浮木上看到一个人牵着一头牛来河里饮水。

“这是什么地方?”他问。

“你是谁?”牵牛的人看见了他趴在浮木上,几乎没有穿衣服,身上缠满海草——因为他的衣服都在路上被水冲走了,——非常惊讶。“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我,我,是跟随这根浮木来的。”他说,因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说过话,也没有吃过东西,觉得自己嘴巴张开得很困难。“这里,是哪里?”

牵牛的人默默地看着他,给牛喝完了水,告诉他:“千万不要上岸来。如果上岸,你就再也回不去了。”

“你是谁?”

“回去之后,问一个叫严君平的人,他知道今天发生的事情。”

他身下的浮木突然开始旋转,以很快的速度离开了岸边。他被波浪和浮木的速度弄得昏沉沉的,一阵胃痛之后,他大概是昏过去了。发现自己已经在大船上时,他对回程的一切失去了记忆。一切就像一场梦境。后来他回到了自己的生活中,每当回想起那些孤独一人在星河旷野中随着浮木漂流的日子,他就不敢相信那是真的。他闭口不提往事,因为怕被人当成疯子。不过他一直在打听谁认识一个叫严君平的人。没有人知道严君平是谁。很多年以后,这个喜欢到处游玩的人耐不住寂寞,又坐上了一辆驴车,想要到山里旅行。他爬到很高的山中,碰见一个手握罗盘的人。他们一见如故,晚上,他和那个人睡在一起,在他山顶的茅屋中。

“为什么你的屋顶是漏的?”他忍不住问。

“因为我可以从这个漏洞里看到星星。”那个手握罗盘的人说。“我每天做的事情,就是看这些星星。这些星星按照一定的规律旋转,几乎每天的情形都可以预测得到。偶尔也会有些不一样的事情发生。比如,那一年,某一个夜晚,我看到牵牛星的身边出现了一颗客星,那颗客星,以前从来没有在天上出现过,后来也不再出现了。”

他忍住心跳,继续问:“照你看,那天晚上,天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我不知道。”那人抱歉地说:“没有人曾经到天上去过,没有人知道天上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这些星星由什么构成,以及它们过着怎样的生活。”

“那么,您能告诉我您的名字吗?”

“我是一个很寂寞的人呢,从出生以来,认识的人不超过十个。所以我叫什么名字,实在也并不重要,因为连我自己都快忘了我叫什么了。我姓严,父母给我起名君平,所以严君平就是我的名字。”

(事出张华《博物志•八月槎》)

 

 

马化

 

她早就听过长辈说,这山里有马化出没。

“马化”是什么?

是猴子。又不是猴子。个子呢,比人还要高一点儿。是直立着走的。走起来很快。

马化吃人吗?

马化不吃人,但是会把女娃子抢走。

抢女娃子做什么?不抢男娃子吗?

抢女娃子做老婆啊。它们不抢男娃子的,因为不能做老婆。它们就是想要女娃娃。

她每次走到山里,就觉得害怕,马化快要来抢她了。不管她是背柴,还是搂草,还是只抓蝴蝶,都很留心周围的声音,不时地站起来四面望。她不可以做马化的老婆,因为那样就回不了家,见不到妈妈了。她就不可以睡在自己家的大床中间,脚蹬着大黄猫咪虎,也不可以用她自己的小白碗喝水了。而且,马化那么丑。马化是猴子,猴子全身都是毛,不穿衣服,她不想当那样的马化的老婆,因为老婆要和老公睡在一起,就像她的妈妈和她的爸爸。

等她长到十九岁的时候,马化就来把她抢走了。晚上,她就和马化睡在一起了。

马化的腿毛茸茸的,扎到她的腿上,马化的脸也毛茸茸的,扎到她的脸上。她的脸变红了,她流出的血弄红了马化的腿毛。她哭叫起来,哭到没力气哭了为止。

她非常想念自己家的大床,想念睡在爸妈中间的日子。尽管每次醒来,她常睡在床的一侧,还有几次从床上掉下去。她非常想念她的妈妈,那天早上,村子里年轻的成熟了的女人都被绳子捆了起来,她的妈妈心疼,舍不得把绳子拴在她白白细细的手腕上,导致她被马化抢走。她走之后,家里只有爸爸和妈妈睡那张大床,不再拥挤了,而她和马化睡在马化的山洞里。

后来,她养出小孩子了。马化把她的小孩子送到她爸爸和妈妈的家里去。她知道他们一定会替她养小孩子,因为在马化的传说里,人们都说:假如不养马化生的小孩子,一家人都会死光的。

十年之后,她跳到水涧里面洗澡。她把水拍得啪啪响,哈哈笑着。她裸着身体爬到树上,向那些绳子拴着的女人投去石头。那些女人都害怕地挤成一团,喊着“马化来了”。她洗干净了,头也不回地离开村子,她要找她的马化,同他在一起。

 

(事出张华《博物志》)

 

姑获

 

一个年轻又英俊的农夫在农田里劳作的时候,在一望无际的青色麦田中间,看见了一些裸体的女人在嬉戏。他猜想她们是姑获鸟,——就是一种可以变成人的小鸟。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女人的裸体,因为他很年轻,还没有老婆。他一直想要一个老婆,就悄悄地向那些女人靠近,看看她们当中有没有一个可以做他的老婆。一共有七个女人,都垂着很长的头发,盖在她们的身体上。他看到她们有的有很大的乳房,有的乳房很小。有的乳头是粉红色的,嘴唇也是粉红色的。不过他喜欢黑色嘴唇黑色乳头,乳房不大不小的。因为这个姑娘的面孔虽然很黑,可是很漂亮。而且这个姑娘有漆黑的、浓密的耻毛。他是再三比较了她和别人才做决定的。

不过他不知道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那一堆毛衣里面,哪一件是他的意中人的。他随便挑了一件藏起来。接着,他冲到了她们群中,抱住了他喜欢的人。她们吓得四散奔跑,冲到那堆衣服面前,穿上她们的衣服,变成鸟飞走了。只有两位留了下来,一位是粉红乳头、粉红嘴唇,皮肤雪白的,她没有找到自己的衣服,另一位是他抱住的,因为他抱得太紧,她没法挣脱出来。他把她按在地上,亲吻她的嘴唇,抚摸她的耻毛。那个雪白的姑娘走到他的身后,抓住了他的头发——古代的男人都有很长的头发,——他痛得松了手,他喜欢的黑色姑娘趁机跑掉了,穿上她的毛衣,变成一只黑色的鸟飞走了。

那个白色的姑娘一直想找一个人做她的丈夫,她看到他很年轻又可爱,就躺下来,做他的妻子。

他们每天高兴地在一起睡觉,还生了三个女孩子。后来,白色的姑娘不想同他睡觉了,因为她觉得总呆在一间屋子里有些厌烦,想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就每天问他那件被他藏起来的毛衣在哪里。他不肯告诉她,他知道她一拿到那件衣服,就会飞走了。

有一天,白色的姑娘对她的大女儿说:“去问你的爸爸,妈妈的羽毛衣服放在哪里?”

她的大女儿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早已看穿了一切,她走到爸爸面前,说:“我晓得一个地方,如果把东西藏在那里,任何人都永远找不到它。”

“哪里有这样好的地方?”她的爸爸急忙问。一连好几个月,他把羽毛衣服放在床下、屋顶、地窖和稻谷堆中,都很不放心,正在寻找一个藏东西的地方。

“在山上那棵乌桕树上的乌鸦窝里。”

“可是我爬不上去啊。”

“让我帮你放上去好了。”

她的爸爸从稻谷堆中拿出了一个纸包,让她藏到乌鸦窝里。大女儿却把纸包给了她的妈妈,她的妈妈拆开纸包,拿出一件白色的羽毛衣服,穿在自己身上,变成一只白色的鸟儿飞走了。

她的爸爸很不高兴,因为他需要一个同他睡觉、为他收拾屋子的女人。“不过还好,我还有三个女儿,她们可以替我收拾屋子,做饭给我吃。”他让他的大女儿做饭,二女儿洗碗和缝衣服,三女儿扫地、抹桌子。

不过这样的好日子没有多久,有一天,他睡醒了,正打算享用女儿们给他摆好的早餐,就听到庭院里有唧唧喳喳的叫声,一只白色的小鸟降落在院子中间,给他的女儿们扔来三件小小的羽毛衣服。他的三个女儿欢呼着跑出去,穿上衣服,变成三只白色的小鸟飞走了。

 

(事出郭璞《玄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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