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的眼睛

 

沿着坡往上走,更远一点,有人在上面用木板盖出一家商店。崭新的一家商店,建筑垃圾仍堆在那里,弯钉子、硬纸板、碎木块、电线头,等等。如果你走进商店,那么你就是走在有着保护纸的崭新木板上,这样,你就不会在一开始就弄脏这一切。木头里的黄色就像是马的牙齿。有一个男人站在里面卖着什么,把东西递过柜台。在他后面竖着一只透明的大瓶子,里面都是糖果,几乎不用花什么钱你就能买一些。阿斯图尔曾站在那里,把全部的气味都吸进鼻子。这样的一些粽子糖,他得把它们弄到手,并且他知道自己该去什么地方弄钱。这里有苹果的气味。如果你走到商店的更里面,那里就是面粉和鲱鱼的气味,确定无疑,就是这气味。一边的墙上挂着两个桶,里面有着冰岛鲱鱼,浸在锈红色的盐水里。但是,吸引他的是那些有着粽子糖的瓶子。有一天,想要得到那些蓝色、绿色和黄色的粽子糖的愿望实在太大,以至于阿斯图尔根本就无法压制住这愿望。尽管那些颜色是在鲜艳的色彩里是阴暗的,而且还是些聋子,可是,在味道中却有着一种特别的甜蜜,它能够令人在吃完之后马上不得不再吃一块,因此,你用辛辛苦苦讨来的钱所买下的那一圆锥袋的糖果,在你沿着坡道走到下面之前,就已经被你吃光了。而嘴巴、舌头和上颚被短暂的甜蜜带入的那种状态却又有着如此大的要求,以至于你就会被引导着去犯下所有可能的不法行为,以求能够再一次,哪怕只是一次,在口腔里体会这一甜蜜。每一次你想到这味道,舌头就激动不已,巴结地向上沿着牙齿划向上颚。因为这样一来,你就仿佛能够在舌头里重温这味道,因而不至于无法忍受你面对的事实:这圆锥的油纸袋空掉了,终于淌血般地被清空掉了。要让舌头重新平静下来,可能会用掉你好几个小时。你简直会有一种愿望,要吃一片糖奶油面包,来平息这种饥渴的思念。你知道你怎样才能够解决这问题。一片糖奶油面包,这要比弄钱去买一把粽子糖容易办得多。

在房间里的一个架子上有着一个储蓄罐,看上去就像红色的皇家邮政信箱,是阿斯图尔的。钥匙就在后面放着。一天,汉娜和母亲在厨房里坐着,抽烟,聊天。烟从走廊里飘过来,在阳光下呈蓝色;各种声音,在这所有的一切之上,就像一道由言辞、笑声和停顿密集地堆出来的菜肴。这时,他作出了一个果断的决定,走进房间,拿起架子上的储蓄罐,还有后面的钥匙,打开储蓄罐,把里面的钱全部拿出来,只留两枚硬币,这可以使得储蓄罐继续当当作声。把所有的收获都放进口袋。这是他自己的钱,可是他仍觉得这像是盗窃。他能够肯定,如果这事情让人发觉的话,他就会有麻烦。出门,到大门口,到路上。店就在那里,散发着苹果酸甜的香味。他走路时让身子稍稍斜着靠边,就仿佛他不愿意被人发现。他留神地看着人们,直到店里不再有别人。然后,闪电般地穿过马路,把钱全都倒在柜台上,要求买下这些钱所能买的所有粽子糖。以前没留意看,现在他才注意到,是这个人的牙齿,它们有着和新地板一样的颜色。

“这比可以买一圆锥袋糖果的钱多出好多,我有必要给你一个大一点的袋子,”这人说。“也许你也就只是想买一圆锥袋,并不想要更多吧?”

“哦,大袋子,很好,”阿斯图尔说。这人拿起食匙,把粽子糖铲起来,放进袋子,直到袋子被完全装满。

“也许你们有好几个人分?”这人问,粽子糖从匙上落进口袋里发出沙沙声。这是非常好听的声音。

“不,只是我自己,”阿斯图尔回答。于是,这人把满满的袋子推向他,把所有硬币搂向自己。在他把硬币倒进抽屉的时候,它们发出的声音几乎就像是粽子糖的声音。阿斯图尔抓住袋子。很重,他不得不用上两只手。

现在,他两手紧紧捧住袋子,把它搂在胸前,摇摇晃晃地在路上走着,这时,他就开始想,他该把这袋糖放在什么地方呢,这样,人们既不会发现这袋子,也不会发现他拿了储蓄罐里的钱去买糖?大门口离家里的房子还有好几步路,大门旁有一块大石头,如果你从上面看下来,就看不见这块石头。在这石头后面,他要把自己珍贵的宝贝藏在那里。在某个时刻——肯定经常会有这样的时刻——他会偷偷溜出来,抓一把粽子糖来满足自己不断地提着要求的口腔的需要。

在他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开始下雨了,但在石头的脊背上有一个凹坑,这就好像是在底部出现了一个空洞,他能够把这袋子推到里面去。首先,当然,他先得抓两把糖塞在口袋里。然后,无忧无虑地慢慢走向自己家的房子。这房子窗户里的玻璃反着光,所以你看不见窗户里面的任何东西。这些窗户就像盲人的眼镜。阿斯图尔马上就走进自己的房间,填补口腔的窟窿。这必定是小老鼠们在房子里猖獗的时期,虽然牡希[1]尽了自己最大的能力猛咬猛吃。因为在地板上放着家里自己做的捕鼠架子,那只带有梯子的罐头。他马上扔了一块糖下去,如果下面有一只小老鼠的话,它也许会吃着这粽子糖。

两个小时之后,粽子糖都被吃掉了,现在到了他该去提取新供给的时候。出于某种原因,没有人在家,所以没有人会要求知道,他要去哪里。

在石头那里,一忽儿下雨,一忽儿阳光灿烂。他站了一小会,向四周看了一下。附近没有人。于是他弯下腰要把那袋子掏出来。然而,不管他怎么找,是用左手还是用右手在里面摸,反正事情就是清清楚楚:这袋子不在那里。他用了很长时间来确定,这袋子没有被放在了另一个地方。袋子没了。肯定还是被什么人偷走了。本来,他确实尽了极大的努力不让人发现它。他完全确定:没有人看见他把袋子放在那里。

现在,他站在那里,观察着诺尔斯岛,这岛仿佛是在漫无目的地漂泊着。那些房子,就仿佛它们都是在一些斜坡上。天空,云朵们奔涌着,太阳偶尔也能够向一片片绿草地吹出一些追逐的光线。每一朵顽皮的云都在朝他头上发送出一束急切的雨点。偶尔,太阳把自己冷静的火线发送到他的脸上,这样,他不得不眯起双眼。在让眼睛承受了这样的一些刺痛之后,他重新看着这块石头。没有袋子。突然,他打了个冷战,就仿佛在脊背上挨了一鞭子。

只有一个人看见了他藏起粽子糖。那是上帝。他,这个用自己的眼睛日日夜夜看守着人类的人,必定是他,拿走了那些粽子糖。借助于自己看透一切的目光,他必定看见了阿斯图尔所做的事情。从清空储蓄罐,到买粽子糖,到在那里藏起袋子。阿斯图尔也不是很愿意接受,事情会以这样的方式关联起来。但是,他不得不面对这样的事实:这一切是太清楚不过了,没有任何别的解释能够讲明白一个更一目了然的行为。说上帝坐在那里,并且在这样的一种程度上监视着他的罪人们,这让人挺难接受的。如果说,他走向了极端,偷走了粽子糖。他尝试着,想象成年人会不会接受这样的一个解释。但他想象不出别的可能性。

古丝丽是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的。如果她知道底细,那么她会直截了当地对他说,他做下了一件什么样的坏事。甚至她肯定还会要挟他好几天,指使他去做这做那。天主教徒就不会这样做。如果妲丽娅发现这袋子的话,她就肯定只会把大部分粽子糖都偷走。

不。不管他和谁谈论这事情,他们都会知道,他偷了那些钱。在这一瞬间里,他把自己卷进了许许多多解说和开脱,这之中只有一种说法是能够明确地站得住脚的。上帝警醒而审探的眼睛找到了他。这眼睛把目光钉在罪人们身上,使他们无法逃避。它甚至能够穿透云朵、墙壁或者石头。他不正当地清空了自己的储蓄罐,而现在,他付出了代价。想着父亲不久之后就会一边责备一边把储蓄罐拿到他面前,让他明白,“把人们脚下毯子抽走(丹麦成语:挖人墙角,坏了人们的好事)”意味了什么,因为对于他,这就仿佛是世界的底部脱落了,他所凝视的无底深渊如此乌黑,就像最黑的大海。这一震撼太惊心动魄了,从此他就没有再吃过粽子糖,也没有再想要吃粽子糖。

 

 

 

马丁

 

在某个时刻,他坐在地板上,让脊背向上顶着厨房的柜子,叫喊着,他的脸几乎要爆炸了:

“我不是马丁。我是阿斯图尔。”

他嚎啕大哭起来。

“我是阿斯图尔。是我。你们其实都知道。”

父亲站着,身子倾向他。母亲站在后面。

“你不是马丁吗?可你就是马丁啊?你看你这副样子,这样你就是马丁呀。你不可能是阿斯图尔。”

这男孩试图看一眼母亲,这时,他的眼睛被不断地涌流出的泪水弄花了。因为父亲不停地管他叫马丁。母亲站在后面,看上去是同样地毫不妥协。这是一个不断继续的恶梦。母亲稍稍提高自己的声音,也把他叫作马丁。而他自己的被泪水融化了的声音则拼命想要坚持说:他是阿斯图尔。然后,父亲抓住他的一条手臂,试图把他从地板上拉起来。但他不愿起来,哭叫得越发剧烈了。但父亲的力气毕竟更大,把他从地板上拉了起来。他挣扎,但他的手臂被抓住了。一下子,他就被拉着从过道到了他的房间,被扔进房间,门被锁上,而且还有很严厉的声音:

“那么,你就在里面待着,直到阿斯图尔回家为止。”

这时候,他是那么累,他没有力气再胡闹了。他不知道这持续了多久。他只是知道:他们无法看出,他是他,是阿斯图尔。他能够听见他们走进客厅,关上门。这是在傍晚时分,他知道他吃不到晚饭。在他们会想得出让他是马丁的时候,事情就是这样的。这“马丁”是个不可救药的人,他弄坏所有东西,是个不可信任的人。

 

稍后,他发现,自己在地板上睡着了,现在要撒尿。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试图把门上的把手压下去。然而,门仍然锁着。他叫喊着他们,但他们什么都听不见。他继续叫喊着。但是没用,什么也没发生。他知道他现在可以在两件事情之间做选择:要么尿在裤子里,要么承认自己的失败。最后他这样叫喊了。

“我会做个好孩子,我以后再也不做那种事了。你们听见吗。我会做个好孩子的。你们能不能放我出去。这样,我要撒尿。”

但是外面什么声音也没有。他又哭了。又喊了一次他会做好孩子。很长时间之后,才有人走进过道,并且问,是谁在喊。

现在他知道该回答什么:

“我已经是个好孩子了。我能不能出来?”

然后钥匙在锁孔里转动。母亲打开门。

“阿斯图尔回来了吗?”

男孩子点头。

“那么你赶紧去厕所吧。”

他跑出去,就在尿水射出之前赶到了厕所。

 

 

 

蓝眼睛和摔伤的膝盖

 

在某种时候,这样的事情必定会发生,至今没有人能够在根本上给出解释。朝东的一个地方,如果你向远处使劲投出一块石头,就在石头差不多能够到达的地方,有着一幢房子,房子里有着许多人,小孩子和成年人。阿斯图尔没办法准确地记得他们。但有一个是他所刻骨铭心忘不了的。她比他大一岁。有一个很瘦的、黑头发的姐姐。本来她也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有一次他去那房子他们家里玩,发现了她也是这家的人。她爱笑着揶揄促狭。她自信而大方,以某种方式说,这只有那种能够对所有事情都有把握的女人才做得到。她的眼睛是蓝的,就仿佛它们有着闪烁的阳光斑点使目光发出火星。清秀迷人的脸上面是头发。金黄色的,修剪过之后,一边是长头发,然后有一个分界线,另一边是短头发。也许鼻子还很软,短平地翘起,不透露出关于“它会变成什么东西”的信息。还有那些牙齿。有着大门牙,那么白,泛着光,这光在珐琅层上不知所措地蹦着跳着找不到一个立足的地方。在牙齿长出来的时候,那里肯定是嘴唇。但是阿斯图尔所记得的是,她有那种能力,让自己的脸紧紧地靠向阿斯图尔,于是世界就消失了,除了他们两个人之外,就不再有别人存在。在她这样坐着的时候,她从不高声说话,她的声音形成词句,这些词句就像小动物的呼吸一样地跳过他的脸。尽管他的最大愿望是赶紧跑开,但这愿望却无法盖过他想要如此靠近的渴望。但是过了一段时间,促狭的脾气又回到她身上。于是他马上就一下子从峰顶跌落到了谷底,她则无情地朝着这单纯的孩子大笑。但不管怎样,阿斯图尔还是能够被用得上的,他们又重演这些顽皮的事件。这家人的房子是他常去的地方。

 

在学校的午餐时间,孩子们在校院里涌进涌出。这是一个真正的校院,被三堵用水泥和石头砌起的石墙围起来,学校房子的墙壁构成院子的第四面墙。院子里的场地是用水泥铺出来的。在这场地上,所有人都在涡动着,奔跑、跳绳、单脚跳、同时玩足球和圆场棒球、玩肢体游戏和集体游戏。在这些混乱而乱七八糟的午餐休息时间中,有一次,阿斯图尔摔了一跤并且刮破的膝盖,流血了。就在他坐在那里咬牙忍住疼痛的时候,他突然看见她走进了校院。她拉开有着吱吱作响的铰链的铁门,走下那几级水泥台阶。阿斯图尔突然看见她,就仿佛他很久没见她了。低下头以免让她看见。伤口与在脸颊上烫着他的热泪竞相刺痛他。阿斯图尔一句话都说不了。但是她没有从他旁边走过。相反,她是猛地直奔向他。站在他面前。他看见她裸露的黝黑的腿,蓝色的裙子把他的目光向上抬。同时,她在他面前蹲下,看着伤口。让自己的脸紧紧地靠向阿斯图尔。就是在这时候。她的眼睛有着蓝色的虹膜,宝石所沉积出的虹膜,光不断地在里面碎裂开,这双眼睛看进他的眼睛。时间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他的肺失去了呼吸。阿斯图尔呆视着,就仿佛他是在发高烧。

“疼吗?”她说。

每一个字词都像柔软的气球,拍打向他的脸。

“一点也不,”他嘴里正有相应的词句脱口而出,这嘴是如此地紧咬着牙关。“根本不疼,”他又加了一句,并且同时还能勉强让自己笑一下。然后,他就无法呼吸了。这种刺痛是他所知的最疼的一种。她的脸就在他的脸前,他深深地看进那双眼睛,就仿佛他能够完完全全地进入到那里。

“你最好是把沙土洗掉,”她说,并站起身。他本来是很想触摸她的,但是他在当时变成了一个没有手、没有肺的动物。在她走的时候,他跟着她一起走了,尽管他仍然坐在水泥地上,并且伤口在疼着。

一直到他从学校回到家里的时候,他才发现,是她在跟着他。一次又一次,他经历了时间外面的独一无二的时刻。

他在那里站了很久,看着诺尔斯岛,它绿色弯曲的脊背总是让他在魂飞魄散的时候感觉到安全。站在地下室的门口对着诺尔斯岛看。

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这事。在自己内心深处有着她,就像一块炽热的小石头,不时地让他呆呆地凝视,并且因为炎热和酷寒而颤抖,就仿佛他是陷在神话中芬布尔之冬[2]的熊熊大火之中。

 

 

 

 

英格丽的背

 

一天下午,母亲和她的朋友英格丽坐在客厅里。她们说话。她们喝咖啡。她们抽烟。阿斯图尔和她们在一起。烟雾不紧不慢地在咖啡杯之间萦绕。空气里充满了无聊。他让自己靠在英格丽所坐的沙发椅背上。他想不出什么别的名堂。在他的双手开始划向她的腰的时候,在某个地方,她必定是知道的。在他让身子靠进沙发椅背的时候,她正好是向前倾靠地坐在沙发椅上。他看见她的背在衬衫和裙子之间裸露出来。他装作不知道,同时他把自己的手压着往更下面的地方移。一瞬之间,就仿佛这背是裸着的。靠近粉红色的衬裙,皮肤是金色的。在他把双手压着慢慢向下挤进皮肤和衬裙之间的时候,很紧。屏住呼吸,他慢慢地把手移下去。她一刻都没有动。皮肤是软的,同时又凉又暖。先前的那种乏味的无聊感完全消失了。他被完全地吸入了这种从他内心中冒出来的新感觉里。烟,仍缭绕在光线之中,发蓝。这烟继续缭绕着。

 

卷烟的烟雾在两个女人之间起伏着,在阳光中呈浅蓝色。阳光旋绕着飘进客厅。她仍在和母亲说话,但背部和臀部对着阿斯图尔。在阳光中央,时间静止下来,除了感觉到她柔软的皮肤之外,没有任何别的东西。她的芬芳散发向他的鼻子,每一瞬间他都以为自己会被狠狠地推开。他的心剧烈地捶打着,但是,在他双手向下移到两股之间的缝隙然后又稍稍往回移以避免让自己失去平衡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挺起身子,英格丽把衬衫拉回原处并且继续和母亲说话,就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阿斯图尔走了出去,站在风中。

他站在房子旁边。

“我在这里。我看着,并且继续看着:我是不是因为‘看’而让水进入眼睛。”风刮着,草在狂风之中平躺在地上,大海疾速地猛扫着海岸。这足以能让人完全晕眩。

因此,他必须完全静止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尽管如此,他身体里的对英格丽的背的那种神秘感觉并没有减弱。这背的事情很特别,阿斯图尔对这背的体验也是。他看着自己周围的一切。他继续在那里站着,很长一段时间,这样,他血管中狂暴的敲击总算平息下来。终于平静下来了,现在,一切看起来似乎是与以前一样。

 

英格丽坐在那里,椅子靠着墙,阳光灿烂。在空气里有着一种洁白的质地,凉凉地吹刮着,然后,她向后仰起脸,露出脖子,让太阳在脸上照耀,她的嘴巴半开,这样你能够在红色的黑暗之中看见白润的牙齿。她手中仍然有着纸烟,整个手臂沿着椅子垂下。两眼睁开,她看着他,看着大海,并没有抬一下头,就仿佛她是在另一个地方。瞳仁在强烈的光线之下收缩,虹膜只开到让瞳仁自由的程度。阿斯图尔凝视着,凝视着,她看着他,闭上眼睛,太阳颤抖着。然后她睡意朦胧地笑着,就仿佛这声音根本就没有出离喉咙。阿斯图尔又有了那种下半身的痉挛,一种甜蜜在内心深处刺痛着。他凝视着她的脖子,她向后仰的头伸展向他。英格丽再次用她那半睡半醒的蓝色目光微微地注视他。然后,她坐正身子,叹息着,猛吸一口手上的烟。母亲坐在一旁,以一种机械的运动前后推拉着丽特拉所在的童车,借助于这种单调的运动,她使得丽特拉几乎就想睡了。

英格丽把手臂伸向阿斯图尔:

“到这里来,孩子。你呆呆地站在那里兀自出神。”

他转身绕到房子的另一边。在他内心之中,仿佛有一道风拂向了他,搔撩了他的皮肤和他脊索的最下端。他走进墙的那一边的林地,这墙把花园和林地分开。他站在林地里,看着太阳向下凝视树林和河,这时,他发现了那条鲑鱼,它完全静止,在金绿色的水里停着。光线是那么强烈,以至于你能够明显地看见那道把水和空气划分开的薄膜,就仿佛这水在阳光之中很容易干涸。鲑鱼借助于自己暗色的脊背站在水里,只有胸鳍在前后滑动着让自己在流水之中保持平衡,同时也懒洋洋地摇摆着尾巴。他努力不让自己的影子盖住它。它的嘴巴动着,就仿佛它在轻轻地为自己歌唱。同时,他头里有声音在说,鲑鱼不唱歌,鲑鱼不说话,鲑鱼只是鲑鱼。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阳光灿烂,英格丽的脖颈和她的蓝眼睛就像弯月。四肢,声音变得懒散,梦幻般地,在温暖之中和在冷空气之中漂浮着。鲑鱼用尾巴挥击了一下,消失到峭壁下的黑暗之中。他无法再用自己的目光追踪它。他叹息。砂砾尖叫,风中淡淡地散发着大海的气味。天地之间有着巨大的睡意朦胧的轻松感。昆虫们嗡嗡地叫着。他本应是能够飞翔的。在他回到房子里的时候,两个女人仍然坐着享受太阳。阳光之中的诸多下午之一。

在她向后仰起头露出脖颈的时候,那种动态。从她失神凝视他的时候起一直持续着的那种动态。她慢慢抬起头,微笑并且召唤他。他奔向她的那一瞬间,在她举起他、把他抛向空中的时候,他掉下来落在她的怀里,她用两臂抱住他,把自己的头靠向他的头。他现在已经长大了,不能再坐在她的怀里。但他很想,很愿意。穿过她头发的风有一种气味,这气味是那么美妙而令他内心痒痒。这是一个永恒的地方,却永远不会持续。他只能够重温,直到它再次停止。

 

 

 

屠鲸

 

阿斯图尔一走出门,空气里就全都是这种鲸鱼气味。一种不确定的甜味,稍稍有点腻,但同时是新鲜的腥味,就仿佛这动物紧贴着地从他身旁飘过,各种气味的轨迹穿过空气,就像是无形的隧道。大西洋慵懒的巨浪带着这气味涌过来,就像一个球,阿斯图尔不时地试图在空中接住它。

 

他坐在礁石上。水平静地沿着石头舔上来,在石缝之间升降着。一只死蟹,肚子朝上,摇晃着在阿斯图尔身前漂过。灰黑色的花岗岩上有着一道道白色的条纹。在港口里面的码头上,许多人站在那里等着。所以,他才来这里,到这块平坦的礁石上。稍前一点的水域上,那些小船过来了。船上的那些男人急不可待地拼命划着浆。大海在他们前面像泡沫做成的冷玻璃碎片,裂溅着。他们靠得更近了。更近。现在他看见了,在那些小船前面跳着的是一群巨头鲸。它们气喘吁吁地贴着水面,既不敢出水面也不敢到水深处。那些男人轮流着不停地用平浆板对着水面敲打。浆板啪啪地敲,巨头鲸因为窒息而往外冲。叫喊、拍击,还有浆在浆栓里的划动。也不要忘记石头,从空中抛掷下的石头。如同一卷由恐怖惊骇卷起来的毯子,鲸鱼群拼命逃跑。更近了。他们让小船向受惊的动物们靠得更近,用浆片敲打水面,就像一个妇人敲打床单,这样,鲸鱼群就只认识一个方向,向前,朝着西海湾向前。随着狩猎者们靠得越来越近,水渐渐肿胀起来,爆裂成上千块碎片。奇怪的是,这水同时既是浅灰色,又是绿色,又是透明的,就仿佛是一排无边的镜子;鲸鱼群尖叫着、噗哧着、哼哼着、嚎哭着地在水中穿游,在这被激发出的疾速中,一面又一面镜子被碾碎、被打烂。现在,它们差不多全都进入了港口,人们一个个气喘吁吁,仿佛没有更多空气可让人吸收了。阿斯图尔坐在自己的礁石上,海水往礁石上拍打着。小船们追进港口,鲸鱼群冲刺着,这一整群,仿佛能像水上飞机那样起飞。刹那间,阿斯图尔以为它们能够上升起来翻过那个小丘。然后,最先那艘船上的男人举起投枪用极大的力量投出,扎进了前面这条鲸鱼的脖子。它很快就翻倒,血朝着空中疾射出来,海水被拍碎,它就像是处在痉挛状态之中,向后拼命挣扎,两只眼睛翻动着。下一条,再下一条鲸鱼被击中,人们带着刀子,从海摊上、从小船上跳进水中。鲸鱼钩在空中飞穿着,刀子闪着光,在呼吸孔后面一手之宽,向下,向下进入骨髓。到处都是投枪柄,落在鲸鱼身上。血激射着。小船滑行着,许多身体在水中扭动。在小船冲上岸的时候,或者在鲸鱼鳍对着小船砸出死命一击的时候,砰砰撞出响声。海水到处泼溅,所有人都在喘气,托尔斯港的空气不够用了。水是红色的,鲜血在海湾里涌流,海水在周围翻滚,红色的、橙色的,还有点蓝。阿斯图尔站了起来,海水已经在礁石上升得太高了,他的衣服湿了,变红了。他同时既害怕又极度地兴奋。血,水,血和大海的气味,空气,那些鲸鱼被打烂在水中,水在空气里回旋着,气味、滋味、吵闹声、血和水流成一片大泊。动物被切割开,被用长刃的斧子从脊骨处横砍成碎块,肉绽出来,橘红色的,散发着热气,身体挣扎颤抖着想要逃,尾巴不断地向水中捶打着。男人们的叫喊声,动物们的沉默,水的噪音,投枪柄断裂之前木头的吱吱响声,小船们相互摩擦的声音,在所有的垂死挣扎之中,死亡绝不是阿斯图尔能够领会的东西。永远没完没了。与他所等待着“鲸鱼群和小船们到达一个距离他相当近的地方”的时间相比,这只持续了很短时间。然后它们就全都死了,鲸鱼群。一场大砍杀完成了,屠杀之狂野像是一阵将人们攫住的痉挛。慢慢地,空气返回了海湾,人们又重新能够呼吸了,水又恢复到平静,血红的,像布料一样地波动着,黑色的和红色的。在衣服上、在皮肤上、在头发上、在水里、在身子上,到处都是这气味:血和海和鲸油的带有病态的甜味的死亡气味。这气味在港口弥漫了好几天,沿着大街小巷,介于房子和房子之间,一旦你打开窗户,马上就在同一瞬间闯进窗口。最后,鼻子不再能够捕捉这窒息人的气味,因为它已经习惯于这气味了,过了很久,到最后这气味融入了死蟹、鱼钩、废油和老旧腐臭的鲸油和泥炭的气味之中。

 

生与死的遇会就像电击。

 

再后来,在丁伽纳斯对面,沿着码头,它们被斜放在那里。那天,他们在所有鲸鱼身上刻了号码。它们躺在那里。都是死的。黑色的,带着张开着的创口就像在世界里发出的红色尖叫。每一条死鲸鱼都在皮上被刻下一个号码,刻得正好让鲸脂的白色透过黑色的皮肤,数字显示得很清楚。178号是一头幼鲸,就像他人这么大,它死得如此彻底,一动不动。他蹲在它旁边,要看进它的眼睛,是不是在这眼睛里仍然还会有一小点残碎的生命。那里有着这气味,水和血和幼鲸的静止所具的古怪的甜气味。它不会是活的。它的眼睛看上去像玻璃釉。你可以一边说这样的话,一边看它的眼睛:生命已从它身上流出,快活的目光消失了。

 

现在,他们在码头上跳舞,男人们和女人们,手拉着手,唱着歌。血干结了。各种各样的刀、钩子和投枪已经安静下来。沿着码头,这些动物被陈列着,被检查和分发。一桶鲸脂和鲸肉到了家里。阿斯图尔在桶周围嗅着,往里面看进去。一条巨头鲸的一部分,而这巨头鲸则再也不可能变得完整。生命出离了它。这令人永远都无法理解。阿斯图尔知道,不管他问多少次,他永远都不会得到令他满意的回答。他不时地往桶里看看。直到汉娜把它拿进厨房。巨头鲸的身体部分被拿出桶,被放在汉娜和母亲之间。现在它将得到完全另一种辣手而犀利的处理。

第二天,父亲带着一小块鲸鱼身侧的部分,一整块巨头鲸板,鲸皮、鲸脂、鲸肉。肉被割下来,被放进牛奶里,也有一些被放进绞肉机,成为鲸肉圆。鲸脂剩下,被放进一只白盘子,鲸皮在最下面,像甘草糖一样发着黑光,鲸脂在上面有着一种比盘子更模糊更粗陋的白色。周围有着新鲜的大海气味和死亡的油腻味。阿斯图尔的鼻子不知所措:是应当去闻一下,得到大海的新鲜风暴气味,还是应当堵上,以避免死亡和油腻的臭味。

他确信,如果他不曾以为鲸皮是甘草糖的话,他会更喜欢鲸脂。

 

 

 

亚尔格里姆的斧子

 

他让两手紧紧盖住双耳,这样,他就可以避免让自己听见什么。那个下午。那个下午。那个下午就像是一堵石墙,封住了一切,没有人能够越过。在他拿下双手的时候,叫喊声就跑进了亚尔格里姆的头,他完全静止地站在石子路上。太阳发着光,并且静止着。亚尔格里姆的手臂(它的手紧紧抓住斧柄,所以关节苍白乏血)只是松弛地下垂着。五步。四步。三步。阳光里的两步。门开着。太阳向阴暗的空间投下一个阳光四方形。阿斯图尔站在坡上。古丝丽站在他身旁。他们谁都无法动一下。他们谁都无法听见任何声音。两步。古丝丽张开嘴。一步。手臂把斧子转移到另一只手里。现在,这手臂抓住古丝丽,把她拉下坡,地下室的门为他们俩让道。

他们两个都走出了阳光的四方形。麻痹感占据了阿斯图尔的腿。他绕着房子疾奔下坡,沿着石阶走向房门。他敲着喊着,直到亚尔格里姆的母亲在门口出现。言辞从惊恐的呃逆之中跑出来。说得太少,说得太多。没时间了。亚尔格里姆抓住了古丝丽。他母亲一句话都不说。转身又走进去。关上门。阿斯图尔绕着房子跑到地下室门前。在他到了下面的时候,亚尔格里姆正在动手。他听见斧子的舞动声,和斧子砍在砧板上的声音。然后,亚尔格里姆的母亲站在那里:

“你能不能马上放下斧子,过来,到这里来。”

古丝丽哭了起来,阿斯图尔因为终于放心而无法呼吸。现在,他朝黑暗里看进去。亚尔格里姆在那里,靠门站着。他的母亲(她个子比他小得多)抓住他的手臂,古丝丽正在站起身。但她的头发没了,她红金色的头发像动物的尸体一样,挂在亚尔格里姆的手上。斧子在砧板上。古丝丽出来,走向阳光里的阿斯图尔。她的后脑勺变得几乎没头发了。亚尔格里姆用一只手一遍遍地抚摸着头发,直到他母亲让他放开头发。但古丝丽不要这头发了。她把发夹从头发里拿出来,用手把前面的头发推到后面去,覆盖住没头发的地方。现在,他们沿坡向上走,这是他们本来就一直要走的一段路。古丝丽消失进她家的黄房子里。阿斯图尔走进自己家的厨房,喝了一杯茶,吃了一片白面包。他闭口不谈这件事。古丝丽第二天没去上学。

在她回学校上学的时候,她的头发肯定会完全剪短了吧,没有人会知道为什么。阿斯图尔也绝不说什么。

 

 

 

极光

 

他背对着外面,站着,就仿佛他不知道在他的背后发生了一些什么。有什么东西使得他转过身。一只动物,一只倏然穿过黑暗追逐老鼠的猫,而老鼠则是一只比黑暗更黑暗的动物。因此他发现了它。天空在缓慢的绿浪之中波动着。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感觉到与波动的亲缘关系,就仿佛他是同类,并且最终认识到:他是天上的一道波浪。

但是,他慢慢地被“重新认出”的奇怪感觉充满,尽管他以前从来就不曾见到过这种事。天上的声音激烈地轰鸣着,使得他的身体随着波浪一起舞动。然而,他却听不见任何声音,在冷空气中有着一种巨大的静寂,就仿佛这冷空气能够发出噼啪声。他无法明白,他所能看见的是什么。面前的这一切让他觉得似曾相识,像是所有的东西。他有了对水、对光的愿望,然而面前的却不是水和光。那是港口风弦琴的声音,它呈现了出来,但从声音的意义上说却仍是那么哑然无声,以至于他只能够看,并且看。红的、绿的、蓝的,以特别的精灵色彩波动着,就仿佛这是一个巨大的生灵在弹奏超自然的钢琴,无法捕捉、无法触摸、无法听见,尽管你看得见。无法看见,尽管你听得见。

“上帝之灵”,古丝丽会这样说,他们俩都会大笑起来并且笑得在地上打滚;而在笑出的泪水之中,“怀疑”会坐在眼角里,并且随着北极光的节奏晃动;绿色的和蓝色的,这北极光在天空上震颤着。声音在耳朵里咝咝地响着。天空说着一种语言,只有眼睛听得懂这语言。

 

[1] 牡希是家里养的猫的名字。

[2] 芬布尔之冬(“漫长的冬天”)指北欧神话中“诸神之黄昏”中的三个漫长的寒冬(风的冬、剑的冬、狼的冬),是末日的前兆。在这三个寒冬里。太阳失去了热力,到处都寒风凛冽、冰天雪地,春天、夏天、和秋天全都消失了,所有的日子都是寒冷而黑暗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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