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蒋总统

一个轻柔的女音;

“安东鷟山,安东鷟山!

香港15144信箱在向你呼唤:

请你注意收听,从现在开始,你的编号是,9199号;商店的编号是安东第四组……”

1962年的一个秋夜,安东江边一条小街,一家平房山墙的偏厦子里,黑灯瞎火的,在堆满杂物的墙角,悉悉索索的,卷缩着一条黑乎乎的东西,广播的声音来自那里:

“你做的大生意很好!已经报告蒋总统,他很高兴,给你记功,因时机未到,暂不发表。”

“做生意不要亏本,亏本的生意一定不要做,来信仍用老办法为好。”

(引自李英华刑事卷宗,以下简称“卷宗”)

 

忽然,那条黑影一跃而起,原来是一个活人,又细又长的个子,他点燃了一支烟,搓着两手,心情很激动。

深更半夜,一个人背着老婆孩子,摄手摄脚的猫在黑洞洞的小厦子里,钻进被窝,把电匣子(收音机)音量开的小小的,耳朵紧贴着喇叭,忍受着巨大的噪音轰炸,收听境外广播,也就是“敌台”了。

终于接上头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多少次担惊受怕,总算有了回声,就像拧酸了脖子看美人,总归有了回眸一笑,心里舒坦了。

他使劲地吸了一口烟,然后,轻轻地吐出来,眼前出现了凄苦的场景:

妻子跪在这黑咕隆咚的地上,央求他赶紧停下来,这是杀身之祸呀!不为别的,就为自己的孩子想想后路吧!哪怕你出去赌钱,“跑破鞋”都行,就是不能沾上这个,这比抽大烟还祸害人啊!

说完,妻子泪水涟涟。

但是,“偷听”真有点像抽大烟,一旦沾上就有瘾了,很难戒掉。

想到这里,两眼发直,后背冒出一股凉气来,真有些害怕。

他掐灭了烟蒂,轻轻地躺下来。

一阵阵低沉而孤凄的虫鸣声,划破了秋夜的沉寂,这是蛐蛐的叫声。

侧耳细听,不在窗外的瓦砾下,就在小屋的杂物底下,浅吟低唱,带着颤音的凄婉,给人一种天凉岁暮时节的寂寥。

  

米汤的秘密

香港敌台的“呼唤”,不能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却让安东市公安局的一些人夜不能寐。当时,侦查此类案件的叫“政保”(政治保卫),相当于今天的“国保”。

既然是与敌特机关挂钩,那么,肯定要用秘密传递的手段,投寄的信件,当然要“密写”了。这样,就要用密写剂,而破译密文,就需要相应的显影剂,这些玩艺是五花八门的。由此,侦破此类案件,首先要做的是“解密”。

可是,宪法不是保护通信自由和秘密吗?再说,信不是寄往香港了吗?——傻瓜,大街上张贴的《严禁收听敌台广播》的宣传画上,早就有言在先了:“向敌特通讯地址写信是寄不出的,我有关部门要依法扣押追查处理!”至于如何“扣押”,怎样“处理”,那就是“黑箱子操作”了。也许要“引蛇出洞”,也许要“放长线钓大鱼”,也许,多了

下面是“安东鷟山”的挂钩信(引自“卷宗”):

 

“二姐,光阴太无情了,分别十余年,我们全家都在纪念,现在不知爸爸大烟还抽吗,是否每天还在遛赌场、宿娼妓呢……”

 

这是信的“明文”。吃这碗饭的人,习惯先用鼻子嗅嗅,原来,这封信“密写”用的是米汤水,老掉牙了,以前方志敏在狱中就是米汤儿与党“挂钩”。

果然,拿来碘酒一喷,在行间里便显出了蓝字:

 

“富英姐姐,今年三月听你的广播后,我太高兴和愉快。同时由我爱人成立了‘反共抗暴同心会’,现有会员12名,大部分是公安干部、工人、生产队长等,尽是能干的党团员。每人入会必先做一个反共事迹,而后吸收。允许父子相收,外甥舅舅相收。分布黑龙江、鸡西、吉林、沈阳、大连、安东,都是有知识文化的才干。以我家为收听点,工作进度良好,都很不顾生命,勇敢工作。

在本年四月末五一的前夕,我自制了定时自动打火机,由安东造纸厂工人,在吃午饭时借停车浇油之机,将打火机放到易燃处。在午后一时三十分许,烈火四起,新义州(朝鲜)、本溪等各地尽来抢救。火着二十四小时,损失二百余万,影响辽宁日报、安东日报等刊物,停产一个月。

八月四日,由岫岩某生产队长将自动打火机放到(早饭领物品的机会)一个主要仓库油桶侧,烈火四起,海城消防队又加天降雨火熄,损失三十万之多。(注:此处介绍自动打火机的制法,略)我准备在国庆节,再做两台转去吉林造纸厂,鸡西煤矿进行火攻。

我三月四月已去信三封,见否,希见此信速在九月十五、十六、十七日,这三天早6时——7时,广播呼号:安东鷟山。

再见 祝健康

鷟山”

水鸟藏深山

“ 鷟山”,一个挺奇怪的名字。 “鷟”, 这是个生僻字,望文生义,就会去猜想这是一只什么鸟。是的,但不是一只平常的的鸟,是和凤凰相媲美的神鸟,名曰:鸑鷟(yue zhuo)。

古书上说,它是一种水鸟,雌雄不离,比翼双飞。如果有一只死去了,另一只就会悲鸣三个日夜。最后“热血冷了,血液干了,它也就相从于九泉了”。这种至死不渝的爱情,令文人感慨,以至诗文中多用来多象征明臣贤士。 据说,陕西的凤县就是“鸑鷟山”。

犹如一个作家的笔名,寄托着某种含义。而“鷟山”这名字,给“挂钩人”蒙上了一种神秘的色彩。

综合密信的内容,书写的水平,语言的表达,圈定了侦查的方向——

这是一个年纪在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有文化、可能念过国高,阅历不浅,技术工种或与之沾边,本人或家人及亲属曾被镇压,如被杀、关(监狱)、管(管制)等。最后,具有作案工具(收音机)。

还有,在另封密信中提到的:“再,靖宇信是原(46年)热辽边区指挥部少将高参秦靖宇司令的,亦传给他为好”。 由此,查找对象包括与秦及海外有关系的人。

 

侦查方向画出来了,但是,安东也毕竟几十万人,也是茫茫人海啊!“拉大网式的”摸底,“地毯式的”排查,这些老传统,光靠“政保”那几头蒜,猴年马月能破案?那年代有一句流行语,“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所以,要发动群众,打一场“人民战争”。

由于,平时政保对于“重点人口” 的房前屋后都安排了“耳目”,相当于今天的“监控设备”。 所以,排查线索,首先要依靠这些“耳目”。

围绕着多如牛毛的线索,不知开了多少个通宵,听了多少次汇报,看了多少条麻袋的“笔迹”,审讯了多少个嫌疑犯,还是没“捞”上来。看来,这只“水鸟”是藏在深山老林了。

逮不着这只鸟,令人心急火燎,可是,人不顺的时候,却是喝凉水塞牙,放屁打脚后跟。这“鸟”又投了一封密信,提出下一个“行动”——

“在匪国庆节前炸毁鸭绿江大桥”。

这不是在叫板吗?令人恼羞成怒。

有人提出,“ 鷟山”这人是不是狂想症?

由于信中的“纵火事件”是吹牛皮,所以,“炸桥”也是“过嘴瘾”,反正吹牛皮不纳税。但是,一旦轰然巨响,真把鸭绿江大桥炸了,就是哭爹叫娘也晚了。所以,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上边要求迅速破案,要作为“国庆献礼”的一道大“菜”。

“上菜”的日子迫在眉睫,“政保”几人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坐卧不安。

俗话说,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

就在人困马乏之时,终于,“ 鷟山”浮出了水面。

 

鼹鼠在行动

夜色深沉,江风正寒。

秋天的深夜,最好受的是酣睡梦乡,因为暑气已尽,遍体生凉,再也不是胶粘的了,而是滑溜溜的爽。

新华街的一条胡同里,有几条身影。扭扭捏捏的,仿佛要被风吹倒似的。原来,是几个年过半百的小脚女人,只见她们东张西望,神秘兮兮的。其中有一个细长的个子,像高粱杆似的晃晃悠悠的,那是领头的“小组长”。

深更半夜,凉飕飕的,不躺在被窝里,出来折腾什么呢?

这是街道组织的“小脚巡逻队”,一分钱不赚,风雨无阻,因为,上边讲了,蒋介石要反攻大陆,阶级敌人“磨刀霍霍”,我们绝不能“高枕无忧”。可是,几个“棺材瓤子”,果真碰上“寒光闪闪”的,还不吓瘫啦?也别“隔着门缝看人,把人瞧扁了”,溜墙根,扒窗台,虽说有点像小偷似的,却也能破案。不是什么“瞎猫碰上死耗子”,这是斗争“经验”。

不久前, “小组长”就帮助“政保”破获了一起案件。

那是冬天,她的邻居,一个姓江的爷们在家烧炕,由于倒风,屋里灌满了烟,老江被呛的涕泪肆流,从屋里跑出来,望着烟筒直骂;“他妈的,犯风,要是刮西风就好啦!”

恰巧被“小组长”听见,马上报案了。随即,那男子就被捆上绳子抓走了。罪名:反革命。事实:毛主席说,东风压倒西风。一个“地主”的儿子要刮 “西风”,这不是“反了”吗?

据说,毛的这话,“老大哥”不乐意听,因为,从苏联的情况看,只有西风才能带来雨水,而东风只带来干燥的空气,对庄稼有害,要是老刮东风就吃不上饭了。老大哥爱谁谁,一个“地主”儿子呼风唤雨的,你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窥探、密告、游街,然后把人拉到江边枪毙,这种生活图景,仿佛给那个时代的人带来一种快感。如果没有这些“刺激”,生活就像高丽泡菜没有辣椒,太没滋味了。

于是,她向“政保”又反映了一条线索:也是她的邻居——

为什么半夜钻厦子呢?那里没住人呀!装破烂的,又不是冬天过去拿柴火什么的;大清早又猫腰进去了,是不是藏着“电台”呀!?

别忘了,他是从凌源监狱出来的呀!

 

潜伏“青草驴”

桌子后摆的椅子,是黑又亮的皮子,会转动的圈椅,可见身份和级别了。

他站在窗前,一江碧水起伏荡漾,对岸是高丽沿儿,夜深人静之时,可以听到传来的狗叫。

眺望窗外光景,是他的一个习惯,借此,凝神默想,抑或舒缓一下心情。

安东市公安局主管政保的副局长程华,不过中年,却资历匪浅,风风雨雨十几年,不知抓了多少反革命,也不知有多少人被枪决在江边的沙滩上。

他刚刚在一张刑事拘留证上签下了“程华”二字,不同往常的是,从落笔那一刻起,他的一颗心就像翻江滚浪似的撞击着……

“李英华”——眼下抓的这个人,不仅是岫岩老乡,而且,在剿匪的年代,彼此都乔装打扮,虎穴追踪。轰动县城的“青草驴” 起义,就是李英华发起的。不过,那时他的名字叫“李春仕”, 人称“李大胆”,

 

1946年10月20日,岫岩四周,炮声隆隆。听说,国军分三路进军南满地区,势如洪水。

岫岩县北部的黄花甸,是青城县政府的所在,这是光复后,中共新建立的一个小县。此时,县长吴波岩和政委鲁野正在向一个人交代任务——

“你家是大地主,又当过国兵,身份便于隐蔽,组织决定你留下来工作。

国民党进犯这样快,我军政机关马上要向旅大苏军‘岗里‘(苏军在新金一带设岗,守卫大连旅顺地区)转移。刻不容缓,你马上脱掉军装,设法打入敌人内部,准备力量,等待我们大反攻回来。”

说到这,吴县长十分用力的握了握李春仕的手。

李春仕眼里噙着泪花,望着神色凝重的上司,信任是会催生人的勇气和力量的。一个大地主的儿子、伪满国兵,受到共产党如此的青睐,怎能不感激涕零呢?

不久,由清剿队的一个叫杨柏东的朋友牵线,李春仕加入了朝阳乡清剿队,这是当时乡下的“剿共”武装。当官的大都是地主老财的人。不过,很多人“入伍”是害怕到前线当炮灰,因为内战升级,兵源吃紧,到处抓壮丁,而参加清剿队可以躲过此劫。同时,又离家不远,还给钱。于是,泥沙俱下,良莠混杂,以至赢得了一个绰号“青草驴子”。 其中,还有国军残留下来的溃散武装,可以说,具有民国“执照”的杂牌,被毛泽东统称为“政治土匪”。

李春仕潜伏清剿队了,吴县长获悉后心中暗喜。为了“遥控”指挥,先后写下三封手谕,派遣交通员李永坤从旅大“岗里”送到青城李春仕的手中。

根据县长的指示,首先要秘密培植“骨干”,也就是要拉拢一帮人。于是,李春仕以江湖义气为手段,与清剿队大队副张日轩和下边头头十个人滴血为盟,义结金兰。又叩拜二中队长王宝金为义父。李春仕出手大方,动辄请义父和哥们到沟门子燕鸣春酒店开怀畅饮。由此,“酒盅一端,政策放宽”。大队副和干爹决定,撤掉原三中队长李春英,提拔李春仕上任。

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李春仕当了头头后,立马“洗牌”,撤掉本中队原来的三个小队长,由心腹杨柏东、关法宗、王世贤接替。

 

1947年5月,城东(凤城县)响起了隆隆的炮声。李春仕内心感到振奋:吴县长说的“大反攻”开始啦!

吴在信中指示,我军大反攻势不可挡,敌军恐要向沈阳逃窜,务必做好策反,掌握时机,发动起义,切盼。

不出所料,上边下令,乡公所、警察所及清剿队,火速集合于北茨沟刘家丝房子大院,汇同黄花甸的国军二十八团,集体向沈阳转移。

俗话说,事不宜迟,迟则生变。李春仕决定发动起义,乱中取胜。于是,就把麾下的三个小队长杨柏东、关法宗、王世贤,召集在一起,先拿出吴县长的三封手谕,放在弟兄面前,哥几个是“张飞穿针,大眼瞪小眼”。

李春仕在一旁声色不动,等哥仨看完信,开口了:“俗话讲,当兵吃粮,没听说那支军队让大兵饿肚子的。参加(清剿队)那会儿,说是一个人每月给四斗粮,可是,到头来谁见着一粒米了?兵马未到,粮草先行,粮草都没了,还能蹦跶几天?也就是‘秋后的蚂蚱’了。我看,咱兄弟不能守着一棵树吊死,良禽择木而栖,跟着吴老四(吴波岩)干吧!”

由于,这三人早就被李春仕“赤化”了,所以,一拍即合。接下来就是,策划起义的具体行动了。

 

“羊汤”有玄机

平地一声雷,“青草驴”起义了,“清剿队”的袖标换上了“青城县大队”,一下子震动了青城子。

6月5日,共军复临青城的日子。

就在这天,吴波岩带领县政府张秘书、杨念慈参谋长、交通员李永坤等一行,坐着马车来到了朝阳乡荒地村王家大院。

李春仕和弟兄们欢呼着,冲出屋子,院子里一时沸腾起来,握手拥抱,热泪盈眶。

马车拉来了一批新军装,弟兄们争着抢着换上了新的“行头”。

吴县长亮起了嗓门儿:“同志们!同志们!现在,我宣布,从今天起,你们‘青城县大队’的八十二个弟兄,八十二杆枪,正式改编为‘青城县政府警卫连’啦!”

又是一阵欢呼……

 

这时,虽然青城县已经“二次解放”,但国军仍有些残兵败将,没有偃旗息鼓,而是游击深山,还在梦想着卷土重来。

李春仕“叛变投敌”,混上了青城县政府参谋长,负责扩军和剿匪。听说,还改了名字叫“李英华”。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如此见利忘义,令“旧部”的弟兄们恼羞成怒。

于是,在“拜把子”二哥张日轩的策划下,由朝阳乡清剿大队牵头,与凤城县红旗乡清剿队孙吉光部、庄河县清剿队张成良部、汤沟区清剿队卜文萃部、黄花甸清剿队郑克轩部等,联名给李春仕写了一封信,既有劝归也有恐吓,暗中送到李春仕的手里(引自《李春仕自述》2001年亲笔,约近3万字,以下简称“自述”) ——

 

“春仕结盟三弟:

当初我们兄弟十人义结金兰,由此,二哥方将三中队交给你。弟家有良田百亩,国高毕业,又是行伍出身,正值年轻有为,鹏程万里之时,却弃明投暗,携我八十二兄弟八十二杆枪归顺穷共匪吴老四(吴波岩)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现在,我若带兵前去讨伐,双方交火,枪子没有眼睛,一旦伤害自家兄弟,那岂不是让亲者痛而仇者快吗?

所以,弟若尚念旧情,顾及前程,望携八十二兄弟八十二杆枪速速回归,二哥重赏二十万金元卷,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风云难测,迷途知返,你我兄弟不计前嫌,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兄有一计,我们投奔沈阳秦靖宇部,根据人数和枪支,可编制一营,届时弟任营长,哥甘愿副职,为弟执鞭。

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倘若三弟寡情绝义,一意孤行,愚兄为图党国之计,三日之后,只好让家父及小弟弟受苦了,勿谓言之不预也。

二哥张日轩”(注:“自述”认为此信系张的副官关玉范代书)

 

李春仕看完信,觉得可笑的是,事到如今,这帮乌合之众还蒙在鼓里呢!其实,我本赤党,不过是孙猴子钻进了铁扇公主的肚子里而已。再怎么软硬兼施,我也不能上贼船啊!但是,这信倒激起灵感来了,干脆来个“先下手为强”吧!

于是,请吴县长看完信后,又如此这般的讲了一番,县长频频颔首。

接着,李春仕赶着一挂马车去了沟门子,说是“县长有请”,把张日轩的老娘和妹妹张英以及舅舅,还有清剿队大队副齐经文之母,一起拉到了政府大院。下了车,脱鞋上炕,点烟沏茶,告诉大家晌午县长要陪着喝羊汤。然后,吩咐管理员(宋继仁)马上宰羊。

赶巧,前两天,在张家堡子围剿蔡福礼部,老百姓为感谢除了匪患,送来了三只羊。当时,杀了两只犒劳将士,还留下一只。

天晌,热气腾腾的大碗羊汤端上了桌子,吴县长和“匪属”(当时的称呼)边喝边唠,做起了“策反”工作,劝说“匪属” 让“落草的”下山,既往不咎。

李春仕有事心急,喝了几口就起身告辞,他要到“盟兄弟”张日轩那里去“说和”,借此为下步剿匪,探听虚实。

吴县长和他交换了一下眼神,无须言语,心知肚明在一霎那之间。

虽然,这里摆下了“鸿门宴”,土匪有“后顾之忧”,李春仕不会有身家生命之虞。但是,会不会被“弟兄们”要挟投奔沈阳秦靖宇部呢?

 

李春仕手扬着鞭子,马车跑在乡间的土路上。他怀里揣了一支五音连发手枪(英国兰盾牌),腰里别了两枚手榴弹,脑海急速地翻腾着……

 

策反秦将军

第一次审讯,田局长亲自出马。因为一是重案,二是也想探究一下这个“老相识”的内心世界。

一见局长驾到,李春仕便站了起来。

“你坐下。”

审讯一开始,李春仕就有些急躁:

“田局长,你还记得肃反那年你给我交代任务吧!?”

“不记得。”

“在六道口小花墙那地方。”

“……”

“你说,安东和南朝鲜太近,美国鬼子经常向安东空投和海运特务。柞蚕公司(李的所在)是特务机关大本营,那里知识分子多,大部都有海外关系,注意这些人的书信往来和交友言谈,有情况直接找我。”

“你说的我没有印象。那么,我问你,我还让你写挂钩信了吗?”

“……”

“怎么,哑巴了?”

“有一次,在收音机中听到敌台呼唤——安东华字74号,请注意,来信收到。当时,我想,看来安东的确有暗藏的特务。那么,怎样才能靠近敌部,探摸敌情呢?我就想到了在台湾的亲属秦靖宇,这个人你知道吧?”

“怎么,你还要‘策反’秦靖宇啊!?”

“是啊!光复后,我曾经在秦公馆住过两天,那时,他父亲秦华(日伪治安总署署长)被以汉奸罪判刑13年,家人都忙着准备金条为老爷子监外就医,秦靖宇对南京非常不满,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因此,我按照敌台指定地点先后发了三封信,想逐渐联系上秦靖宇,然后正式通信。”

“啪!”的一声,田局长在桌子上猛击一掌:“荒唐!胡闹!你是不是脑袋大让驴踢啦?”

李春仕有些惊愕的样子,脑海里似乎还没有走出“秦公馆”——

 

“我的第二个老婆秦氏,家叔秦靖宇。45年光复时,是热辽区指挥部司令(少将)。 当时,责成家乡人由秦氏亲属中选拔一个军人出身的青年,有文化,又干练。经秦家众人议定,这个彩标落到我的身上。秦直接给我父亲来过四次信函,要求我去沈阳见面。我虽已投身共产党,但外人不知。最后,我受父命前往沈阳。秦家本族和亲友,都将自己适龄公子送去待选。我到后,与秦将军会面。我毕竟军人出身,日本大官也见过多少,何况同乡人,又是亲属,谈吐自如,都很惬意。秦将军看中了我,马上言明,在沈阳玩几天后,到南京陆军学校(秦父曾任校长)受训一年,回来给我当随身侍卫长。

我以家父年老多病,不宜远行为由,谢绝了。”

(引自“自述”)

 

一条漏网鱼

岫岩县黄花甸乡郭家岭村,有一个大地主叫李秀峰,这一辈子的梦就是拥有100亩土地,好不容易攒到99亩的时候,共产党进村了,一夜风吹尽,只剩下“鸡巴摇铃铛”(穷光蛋)了。

民国八年春(1919),李家生了一个儿子,唤名春仕。降生才八个月零八天,父母就订婚吴氏,这吴家的小女,她的四叔,就是后来的青城县长吴波岩。

光复后,吴波岩被中共从山东派遣回乡,任命为青城县长兼保安团长。当时,东北局从凤城、岫岩两地划出部分地盘,新建一个小县,青城便是。

吴波岩先到了凤城,与时任县长的关继武办理交接,也就是将通远堡区、桃园区、石庙区、汤沟区等划归青城县。

最后,吴波岩请关县长借给一个人使唤。谁呢?——凤城县大队的“李春仕”。那时,建政之初,招兵买马,求贤若渴。谁也不愿意把自己的“囊中之宝”送出去。但既然点将了,带“笼头” 来的,关县长也只好顺水推舟:

“我这地方池水浅,养活不了大鱼呀!”

就这样,李春仕跟着吴县长回了家乡。后来,就有了“李大胆”的故事。

这样一个革命者,怎么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呢?这要从1955年说起。

 

毛泽东说,“许多反革命分子深入到我们的肝脏里面来了。(《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材料》序言)

于是,手起刀落,一场肃清暗藏反革命分子的运动,在全国大张旗鼓地展开了。

在雪片似的检举信中,有关于“李春仕”的一封,当时,李春仕在安东柞蚕技术研究所做技术员。由此,这条“漏网之鱼” ——历史反革命被逮捕了。

关押13个月之后,1956年10月10日,安东市检察院决定“免予起诉”,放人了。因为,“被告在解放不久,将匪徒十余人枪支收缴,向人民政府投降;1951年镇反时,又协助政府追捕外逃匪首,得到岫岩公安局奖励”。

简单点说,李春仕属于“土匪下山投案自首,并有立功表现”,所以,“宽大”处理了。(引自“卷宗”)

李春仕感到愤懑,明明是发动起义,怎么成了“土匪下山”?明明是潜伏、策反,怎么“一锅煮”,我也成了土匪,这是“驴唇不对马嘴”啊!

再说了,听检察官解释“免诉”只是从轻发落,但还有“罪恶”,没有一笔勾销。也就是说,即便“凤凰下蛋龙叫唤”,你头上还是戴着“历史反革命” 的帽子。

回到厂里,技术员也被撸了,干起了修理工。由此,像个麻风病人,工友们都躲他老远。

李春仕是个“犟种”,受不了这份委屈,所以,对于这种“宽大” 没有“谢主隆恩”,而是不平则鸣,开始写信申诉。从此,他的生活是一波三折,雪上加霜。

1958年7月,在安东柞蚕技术研究所的“反右”会上,李春仕被揭发“对肃反不满”和“在生产中制造技术破坏”,遭到车轮式的批斗。然后,被关押于江沿茧站七个多月。最终,安东市法院以“破坏生产罪”判处管制三年(1984年法院撤销原判)。所谓“管制”,就是不收监,放在大墙外改造。可是,李春仕却被关进了凌源监狱。

三年后的初夏,李春仕抱病从凌源回到家——安东新华街的老宅。仿佛一只疲惫的老家雀,终于回到了屋檐下。

然而,家雀是可以飞来飞去的。李春仕却被街道的“小脚”所“管制”,似乎仍然没有走出大墙。

 

黄花已陈迹

暮秋时节,一场雨后,大荒草甸子的黄花没有那么灿烂金黄,耀眼夺目了。但天地间依然弥漫着一股带着艾蒿味儿的芬芳。

山坡下,一个白发老人,仰望长天,一抹鸿影遁入遥远的天际。

 

那一年,回到黄花甸,一眼望去,黄色的野菊花无拘无束,撒泼打滚似的铺满了整个荒草甸子。绽放岀一种野性的豪情。令人想起了那句唐诗;“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小日本投降了,小皇帝(溥仪)跑了,军队发生了哗变,李春仕背着一只匣子枪(驳壳枪)从牡丹江回来了。

岫岩县地属辽南,山高林密,交通蔽塞,穷乡僻壤,土匪泛滥。由于一时间,伪满政府作鸟兽散,于是,“乱世英雄起四方,有枪就是草头王 ”。

李春仕“有枪”,但没有做“草头王”的美梦。当了十四年的亡国奴,他的心中萌发起一种朦胧的祖国之情。可是,国之何在呢?

小时候,听过岳母刺字“精忠报国”的故事,倭寇打来了,岳家军在哪里呢?

“我在兵营里每天都看满洲日报和干城(军人画报),在报纸上,经常登载‘最近有几股赤党八路军进犯我西南国境(赤峰青龙县一带),被我日满军警击退’。(引自“自述”)他想,“赤党八路军”莫非就是“岳家军”?

于是,他带着匣枪、二百多发子弹投奔了“赤党八路军”——凤城县县大队(大队长王金祥)。从此,穿上了二尺半长的褂子。不久,被“借给”了青城县。

 

人生如梦,就象眼前的荒草甸子,一青一黃就過去了。

三封挂钩信,换来的是无期徒刑,在监狱蹲了“22年零10个月”,好歹捡了条命。眼下,黄土埋脖子了,但是,一颗心还是难以安静下来。

在小馆喝酒的时候,哥仨还相互安慰呢!可是,说说容易,上下嘴唇一碰,但真要把心里的冤屈化解了,也难啊!

酒馆早已不叫“燕鸣春”了,老屋易主了。但是,人总会怀旧的。

哥仨是在“燕鸣春”拜的把子。

起义那天,关法宗把守的刘家丝房子院大门;秦广信(李春仕的侍卫)准备了起义的袖标“青城县大队”。

眼前的两个弟兄破衣烂衫的,还像“青草驴”那个样子,尤其小队长关法宗还落下了残疾。一瘸一拐的。那是起义后,在王家堡子与溃散的小股国军(十一支队)发生了一场遭遇战所留下的纪念。后来,他去政府讨要“伤残军人抚恤金”,结果,碰了一鼻子灰。

说句良心话,“青草驴”起义,为中共收复青城县准备了一支人马。而起义者却由此欠下了一笔还不清的孽债。 批斗、游街、蹲班房,尝尽了专政的“铁拳头”。这一切,应验了那句老话;“卸磨杀驴”。

据说,1946年至1949年国共内战中,国军先后有约177万官兵向共军“投诚”、“起义”。后来,到底有多少人被冤杀、冤判和残害,恐怕是“不计其数”,也是一个未解之谜。

小山沟里的 “青草驴”,毕竟是“井底之蛙”,没见过多大的天。李春仕喋喋不休地说自己是“卧底”,那又算什么呢?最大的“卧底”,周旋与“日汪”之间的延安特工潘汉年,被钦定为“反革命”,最后,死在监狱时化名“肖淑安”。你说有多么凄惨?再说了,你李春仕的招供,可以说,“叛党”了——

“此时(1962年5月),正处在蒋帮叫嚣窜犯大陆,被告(李春仕)认为,我的一切都完了,现在我是共产党的一个敌人,过去给共产党做过一些工作,协助政府追捕过外逃匪首,曾受过奖励,假如国民党来了,我不又是国民党的一个敌人了吗,真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因而在收听敌台中,得知给敌特机关去信的地点香港是15144信箱,澳门是323信箱和密写方法,打算:‘第一步先联系上,等他们来时再说,这样国民党来了,我已经登记上名了’。”(引自“卷宗”)

 

忽然,“啪”的一声,有个东西落下来,砸在李春仕的头上,他抬起头来,不由得怦然心跳,这不是那棵老核桃树吗?绿苔遍布,饱含沧桑,仿佛一个披了蓑衣的老人。

他的眼前浮现出那一幕——

几个匪徒用绳子把李春仕捆上,然后,“用大木棒四个人轮流痛打,逼问口供(为吴县长刺探情报)。”

“最后,绑在一棵大核桃树上,脖子勒上绳套,用一个小木棒开绞。当时,李春仕的三叔李林清、岳父吴国生、佃户宋福春三位老人都是70多岁了,跪在曹玉璞(匪首)面前苦苦哀求……”(引自“自述”)

 

他弯腰从草丛里拾起一个棕色的核桃,沟豁纵横,硬硬的壳好像盔甲,想吃核仁,要用铁锤子才能砸开。这就是家乡的铁核桃树。

可是,乌鸦很聪明,它们先把核桃叼起来,然后,飞至高处,再将核桃摔下去,撞到岩石上,核桃就粉身碎骨了。

乌鸦就可以落下来,慢慢地品尝美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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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图 吴波岩((1916—97),青城县首任县长,离职于鞍钢矿山公

党委副书记、常务副经理。(图片来自《岫岩解放风云录》)

右图 李春仕,又名李英华(1919—?)1950年代留影(本人提供)

 

附记:

1、《岫岩解放风云录》(中共岫岩县委党史办于1995年编)书中“缉拿匪首除恶务尽”一节( 第73—74页),记载了李英华(化名“李刚”)于1949年初受岫岩县公安局派遣,以商为掩护在沈阳几经周折,侦获逃亡匪首曹玉璞等重要情报的始末。

2、2000年底,作者(检察官)受命复查本篇主人公李英华历史反革命申诉案。历经数月调查,2001年5月,丹东市检察院撤销了45年前(1956)的免予起诉决定书,摘掉了李英华(时年80岁)的“历史反革命” 帽子。对此,《丹东日报》、省《检察纵横》等报刊登载了此案的报道(《漫漫申诉路 终有尽头时——记丹东市检察院纠正一起45年的历史积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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