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手足五人,二姐排行为三,居于中,而无论身材、相貌又都远超我们,可谓占尽天时地利。这些优势令二姐自幼心高气傲。

二姐上技校时,年仅十七,我则刚上学。寒假,爸妈让她带着我去华县看望亲戚。那时,小地方人很保守,交通又不便,出远门是件罕见的事,有的人终身没有出过县城。何况由陕南到关中,要穿越千里秦岭。她这样一个小姑娘,带着刚入学龄的妹妹,背负着父母的深情厚意:大米,面条,绿豆,腊肉等,要乘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再转乘长途汽车,到遥远的陌乡,是很需要些胆魄的。

这可苦了二姐,单薄的她,该如何在乘坐了一夜硬座之后还要扛那么重的包袱?我不禁为她暗暗担忧。在西安下火车,随着涌动的人流挤出站,再一路小跑赶到长途汽车站,北风刮得人脸生疼,我们两都气喘吁吁,背负行李的二姐脸通红,大颗大颗的汗水从她的鬓角滚落。

出了华县汽车站,我好奇又怯怯地打量着迥异于陕南的,瑟缩在寒冬中的关中原野和萧条的农村,二姐却视而不见,急忙拿出一张抄写着地址的便条问人。一路下来,纸张已被揉得皱皱巴巴,字迹模糊了。当问到第四个人时,幸运之神终于降临。这是个20来岁的哥哥,穿着黄军装,高大挺拔,气宇轩昂,他和蔼地接过二姐肩上的包袱说,我就住在那里,跟我走吧。我的脚步一下子轻快起来,悬着的心也落了地。

那次经历让我对二姐的胆识和主见刮目相看,也确立了我们的姐妹深情。

李家有女初长成,二姐上高中时已出落得亭亭玉立,老早就成为男同学竞相追逐的对象。高三时,终于与一位干部家庭的同学恋爱了,这直接影响到她的学习,终因7分之差与大学失之交臂,而那段早恋也无疾而终,原因是人家父母认为门不当,户不对。我父母都是县城一个集体企业的建筑工人,在二姐看来,只略微比农民与无业游民地位高一丁点儿。

这段失败的恋情对二姐的刺激和伤害是巨大的,甚至影响终身的,让她突然对家庭出身,社会地位有了铭心刻骨的认识。这段恋情的教训,成为她即将步入社会的成年礼。

没有考上大学的二姐放弃了复读,上了技校,毕业后分到一家工厂,成为流水线上的一名工人。二姐很快又被车间主任的公子相中,对方对她一百个满意,但令我们不解的是,在我们举家去男方家确定了亲事后不久,二姐面无表情地宣布:她与陈刚分手了!谁都不敢问原因,在家里,二姐有着强大气场,连父母跟他说话都小心翼翼。

后来,她自学财务,考取会计师,自己想法调到县城的事业单位,在新单位独当一面,成为部门负责人,同时也解决了自己的终身大事,就是我的二姐夫。

二姐夫是个标准的文艺青年,会拉几首小提琴名曲,也会画几幅蹩脚的水粉画。以我现在的审美标准看,他的那些花拳绣腿都仅仅处于起步阶段,但是在那样一个家家都还在为吃饱饭打拼的年代,谁有闲情逸致培养个人爱好?首先可以肯定,此人家境不错,其次家长还有一定文化修养,二姐夫的父亲是老干部,母亲是小学教师,与其说二姐是被二姐夫的那三脚猫功夫所蒙骗,不如说是他的家庭让她满意。

一结婚,二姐就开始着手对二姐夫进行循序渐进地改造。先是让他争取从商业系统进入政府部门,然后入党,从最底层的秘书做起,一步步升到正科级。中国的官场竞争极其惨烈,对于二姐夫这样的文艺青年来说,这个漫长的改造过程无疑是痛苦而充满艰辛的,他原本只想过过风花雪月的幸福小日子,却不料从此被妻子绑上仕进的战车,每一次升迁都令他感慨万端:妻子的鞭策,苛责,甚至咒骂让他偶尔会觉得厌倦,疲惫和屈辱,但进阶之后,又充满满足感与成就感,他似乎又认为所有的奋斗委屈都是值得的,妻子时时吟念的紧箍咒是对他的疼爱。

如果他是一匹战马,二姐就是他身上手握皮鞭的驾驭者,她为他部署着每一步棋局,设计着每一个环节,细致到对他的社交活动,回来都要认真地分析、评论、总结:你对***说话音调有点高,人家刚刚提拔为政协主席,身份不同了;你怎么可以与**称兄道弟呢?他已经到头了,也不嫌自掉身价!你注意到***老婆说话时那嚣张气焰了吗?人家男人正在势头上嘛,谁要你不争气!

在二姐的悉心调教下,姐夫终于爬到重要部门的局长位置,一时间,风光无限,宾客盈门,天天宴席不断,两口子说话都不自觉调了好几个调门。 “我们奋斗到今天容易吗?没有背景,没有关系(他们婚后不久,当干部的公爹就去世了),大家都是各顾各,咱家就更别说了,要钱没钱,要人没人,我都不好意思提!”

二姐的霸气不仅体现在对自己,对丈夫工作的严格要求,在婆家,二姐也喜欢操心主事。姐夫也是他家老三,上面还有两个兄长,但二姐却当能不让,一进门,就掌握了话语权。话语权的获得令她付出了巨大的精力,但她乐此不疲。各家大小事,包括谁结婚,谁满月,谁生日等,各种迎来送往,她都事必躬亲,当她坐在那里统筹安排时,活脱脱一个王熙凤!

姐夫走马上任仅三个月就东窗事发,被纪检委调查了。起因是一个并不熟悉的人往他办公室送了2万块钱,他虽坚辞不受,但那人放下钱就消失了,而此时他那文艺青年简简单单,大大咧咧的性格发挥了负面作用——他几乎转过身就把这件事抛到脑后去了,直到纪检委直接讯问,是否收了2万元的贿赂,他才如梦初醒。

这件事明显是个陷阱,但也暴露出两个问题:首先,姐夫对中国官场的险恶认识不足,也说明他那文艺青年天真浪漫的性格是不适宜在官场上混的。俗话说,本性难移,二姐的苦心调教,不过像生拉硬拽地赶头不肯上套的驴子,稍稍松懈,就想挣脱控制;其次,二姐多年来对他的管束,他从内心是叛逆的,在他坐上局长宝座之后,就开始自我膨胀,不再甘心当受气的小媳妇,对老婆言听计从,俯首帖耳了,他要堂堂正正地享受一下自己支配权力的快感。残酷的事实证明,没有二姐为他掌舵,他的船随时会翻,同时也证明,二姐多年的调教实质上是失败的。

多么痛的领悟!这个代价毕竟太大了,一时间,山河变色,乾坤倒转,二姐此时再有通天本事,也捞不出纪检委手中的丈夫。而二姐夫的文人的天真气质再一次表现得淋漓尽致,除了纪检委掌握的2万元钱,他把逢年过节,礼尚往来馈赠的烟酒,购物卡全都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交代得清清楚楚,共计4万多元。按照当时严打腐败的规定,4万元以上就要动真格,一向临阵不乱、挥斥方遒的二姐一下子变成了被抽空大脑的呆鸟。

面对突如其来的灾难,我们全都束手无策,我们家的人都老实巴交,或者像我这样,平时还要保持一点知识者的清高,与权力保持一定的距离。这个时候绞尽脑汁想在大脑里搜索可能提供帮助的人,竟然一个也没有!只能看着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控诉,听着她狠言狠语的数落:“这个蠢货,平时我是怎么提醒他的,人家夹在酒里的10万块钱我都立刻追去退了,他看上这点钱?!为啥不跟我说,如果我知道,还会有今天吗?这个糊不上墙的烂泥,害了我一辈子啊…啊…!那些平日里见到恨不得喊爹喊娘的王八蛋,如今见了好像躲麻疯病一样,我算是看透了!你们谁都给我帮不上半点忙,还得靠我一个个求爷爷告奶奶……”哭得泪人似的二姐如带雨梨花,仍然那么生动,那么令人怜惜。财富与地位是她毕生的追求,她苦打苦拼,好不容易稍稍有点成绩,突然间大厦倾覆,浮华旧梦如碎玻璃洒落一地。

那件事持续了足足两年之久,我时常被半夜惊魂的电话声吵醒,里面不是悲悲切切的啜泣就是歇斯底里的嚎啕,在我把同样的安慰的话反反复复说了至少5次之后,二姐的电话突然消失无踪。后来我知道,在她开始精神处于崩溃状态时,她把我当作情绪的垃圾场,随意倾倒,当她一旦意识到我帮不上任何忙,还会有损她一贯高傲的形象时,便从当时的依赖转为羞愧甚至怨恨,我从她最亲密的同盟变成一个最让她难以面对的姊妹,因为每当她看到我,就会让她看到自己曾经的失败与失态。

我跟二姐的感情在她经历了人生的惊涛骇浪之后,却渐渐疏远了,这令我无限伤感。但任性的我,骄傲的她,却都苦于找不到一个适当的契机,让彼此放下身段,重拾往日的温情。

每面对此,我便陷入沉思,我怀念那个十七、八岁身负重托、带着我长途跋涉的二姐,那个在呼啸的北风中喘着气,汗珠滚下通红的脸蛋,那个站在陌乡的原野上,拿着纸条急急打问的淳朴、清纯的二姐……

arrow
arrow
    文章標籤
    李毓
    全站熱搜

    自由寫作網刊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