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我听到了狼嚎。那一声长长的嚎叫,震荡着寂静的夜空,穿越人家的门户,钻入人们的内心深处,使人浑身一阵阵发寒。那是月亮刚刚爬出来的时候,陈旧的纸花窗户上有了一抺淡淡的月影。当时,我一定是时睡时醒。在睡梦中我似乎能看到那只狼站在高高的崖壁上,冲着新月引颈长嚎。我还能看清那是一只土灰色的狼,它伸长脖子,仰天长啸,嘴巴张得大大的,嘴头尖尖的,露出锋利而惨白的牙齿。它毛皮丰满而光滑,腰身雄健,四肢发达,拖着一条粗壮的毛茸茸的大尾巴。它的身影衬托在浩瀚的夜空中,当月亮完全出来的时候,它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剪影。这也许不是梦,是我幻想中的情景,因为我在看到那只立于悬崖上的狼时,又能看见那被明月完全照亮了的窗花纸,我还看见了栖息在木窗格上的小麻雀映在窗纸上的身影。人们说,现在没有狼了,那是一条狗,一条四处游荡的野狗。狗是从狼驯化而来,它们也有返祖现象,也会发出狼一样的嚎叫……谁能说的清楚呢?

站在崖壁上嚎叫的是狼是狗,或是什么别的野兽,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听到了它的嚎叫声。这嚎叫声总是在我即将入睡时响起,让我彻夜不得安宁。那崖壁下就是一个沉睡着的古老的村庄——我居住着的村庄,那野兽一定是嗅到了村庄的气息,才那样兴奋地嚎叫着。村子里有肥硕的鸡,有温顺的羊,还有人类宁馨的孩子,那可都是它口中的美味。它在等待着天光暗下来,好潜入村庄。也许在白天,它会把尾巴向上卷起来,伪装成一条狗,在村里的大街小巷里游荡,用阴险和狡黠的目光偷看人家的羊圈鸡舍和在院子里玩耍的孩子……谁知道呢。

像是和我玩捉迷藏似的,我被那野兽的嚎叫声吵醒后,就再没听到它的声音了。我只能听到夜的沙沙声,像是月光流泻发出的声音。还能听到高天上风把夜色吹来吹去的声音,听到宇宙深处天体裂变时像金属磕碰的声音,听到安歇在屋檐下的小鸟在睡梦中抖动翅膀的声音,听到老鼠在屋梁上蹿动的声音,听到卧在圈里的牛羊反刍的声音,听到栓在桩子上的驴马甩尾趋赶蝙蝠叮咬的声音。接下来,我还听到了男人的咳嗽声,听到了女人的叹息声,听到了老人的自语声,听到了婴儿的哭泣声……这都是人类居住的街衢应有的声音,但没再听到似狼的嚎叫声。我在想那野兽,为何把我吵醒后,就不再嚎叫了。也许,那野兽已经潜入到村里来,悄无声息地在住户的院子周围转悠,嗅着气味逼近鸡舍羊圈,伺机偷走人家的畜禽……谁知道呢。

我独自躺在昏暗的房舍里,毫无睡意,羚羊般竖起耳朵,左右转动耳轮,警觉地搜索着户外一切细微的动静。

“你听,这是什么声音?”

“好像有人在说话。”

“这荒郊野外的,连个鬼影都没有,哪来的人声?”

“谁知道呢。”

“是有人在说话呢。”

“声音还不太远,就在附近呢。”

“你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那声音很沉闷,像是压在石头底下似的。”

“这附近连一块石头也没有啊。”

“听起来好像是被压住多年的声音。”

“那你仔细听着,看那声音在说些什么?”

“你别作声了,我在听着呢。”

“那不是狼,那是一条狗。”

那个女人像个模糊的影子在昏暗的堂屋里晃动着,她走来走去地忙着做饭,一边回答我的疑问。“你没看到过它吗?它经常来我们家觅食呢,就像我们家养的一条狗。”

我背靠着破旧的木门框站着。我总喜欢站在这里和那女人说话,一是不至于让人说我和那女人有什么瓜葛,二是我在这里可以观察到街外的一些动静。我双手背抄着垫在屁股下,一只脚踩在已磨损的凹了下去的门坎上。

“一只狗会发出狼的嚎叫声?”

“狗是从狼驯化而来的。”那女人停下手里的活,抬起眼看着我。由于反光,她的眼睛里有两个亮点。“狼是狗的近亲。”

天上有云在飘浮,照在院子里的阳光一会儿亮,一会儿暗。

“狗也会吃人吗?”

“狗不会吃人,只会咬人。”

那女人的脸变得严肃起来,像是在想着什么心事。

“邻村有个孩子,不是被狗吃掉了吗?”

“不是狗,听说是被猪吃掉了。”

“猪还吃人?”

那女人板着的面孔,开始有些活动。这是一个不难看的女人。

“说是那孩子爬进了猪圈,滚了一身臭屎,黑糊糊的像个怪物,就让老母猪给啃了。当人们发现时,那孩子像个烂葫芦,只剩几个碎块了。”

“这世道,什么都想吃人呢。”

那女人想着心事,继续干她的活儿。她的身体又像影子一样晃来晃去。灶台上,铁锅里的水开始冒出热气。那女人从放在墙角的笼里捉出一只肥母鸡,把两只鸡翅膀向后一叠,背靠背踩在脚下。我看着那只鸡无奈地蹬腿挣扎着,靠在背后的手指下意识地抠着布满裂纹的门框。

“今天又有什么人来?”

“说是县里的领导下乡视察工作。”

“上面来人,小鸡头疼。”

那女人不再说话,手起刀落,鸡头飞离出去。我看着那带血的鸡头,像是害怕什么似的,几下弹跳到墙角,钻进摆放在那里的大黑瓮的后面去。我看到了血光,嗅到了血腥的气味。那女人挪开踩着鸡翅的脚,那只没头鸡扑起身,搧动着翅膀蹦跳着,脖口的血水四处乱溅。我亲眼见识了杀戮,见识了什么叫死亡。那只鸡不一会躺在地上,还搧翅蹬腿地挣扎着。那鸡头仍睁着眼睛,像是从瓮后探出头,惊惧地窥视着自己仍在抽搐的身体。

那女人抓住鸡腿,提起那只鸡,塞进热水锅里去。她不再作声,一心褪着鸡毛。我也不再作声,只是看着她利索地用手一把一把地往下扯鸡毛。鸡毛掉了一地。着了水的鸡毛甚是难看。这时,那女人感受到了什么,转头向门外张望。她两手粘满了鸡毛,抬起好看的下巴儿向院子里点了点。

“那不,它来了。”

我心里一震,回头看去。大门外的街道上,一只土灰色的狗,伸着长长的舌头,咻咻地走来。我从它的身上看到了狼的影子。我寒毛直立,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它在门口停下来,向院子里张望着,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我与那狗四目相对,内心深处再一次涌起彻骨的寒意。我心里再一次发问:

“它真的是只狗吗?”

“我听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说话。”

“他们在谈论什么?”

“在谈论狼呀狗呀的。”

“还有什么?”

“还谈论孩子什么的。”

“我也听到了声音,但这不是人的说话声,像是狼或狗的嚎叫声。”

“你没听到那一男一女在说话吗?”

“我的耳朵不好,听不到人的细言细语声。”

“你要专注的听,才能听到。”

“让我试试看。”

“听到了吗?”

“没有,只能听到狼的声音。”

你喜欢玩狼吃羊的游戏吗?我最爱玩了,因为我是只狼。羊永远围不死狼,只能被狼一个个吃掉。不过,现在没有狼吃羊了,只有人吃羊。我不再需要披着羊皮做伪装,混进羊群里面去了。我长得像只狗,一只听话的狗。我投靠人类,依俯我的主人,我的主人便把我当成了狗。不过,跟我主人多年,我似乎还真变成了一只狗,我知道对什么人摇尾乞怜,对什么人张牙舞爪。我对强者会夹起尾巴,对弱者会呲牙狂吠,这是我的看家本领。我的主人不在乎我是狼是狗,只要我听话就成。在我主人面前,我比狗还驯顺,但我是只狼,内心中充满野性,比狗更凶残,这也是我的主人喜欢我的地方。他常咵我既聪明又听话,既凶恶又驯顺,经常奖赏一大块一大块带血的鲜肉,那是刚从被宰杀的羊的身上割下来的美味,是我的最爱。我和我的主人配合的十分默契,已达到了心心相通的地步。

你问我的主人是谁?不,这是我的秘密,我不会告诉你的。你问我吃掉多少只羊,这个我可以告诉你:我吃掉了无数只羊。你还问了我一个更大胆更敏感的问题:我吃过人吗?你的眼睛一直在盯视着我,想看到我的内心深处,想看到我的秘密,是不是?我的回答,只能是充满柔情地回望着你,微微一笑。我知道,你陷入了一个巨大的迷惑之中。我只好进一步解释说:

“邻村的孩子,是让猪吃掉的。”

“你是说,现在的狼,不吃人了?”

“现在,你听说过狼吃人吗?”

“没有。”

“这就是最好的回答。”我说,“我们已是人类最亲密的朋友和伙伴。”

不难理解,你的眼睛里为何充满疑惑。我继续为你释疑:

“狼已经绝迹。现在没有狼,只有狗。我们这些狗类,为你们人类看家护院,跑前跑后,忠诚地陪伴你们,早已是你们人类的宠物了。”

我看到你已轻轻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你们要当心猪羊鸡鸭才是。”

“鸡羊也会吃人?”

“你没听说过吗?一个小女孩被羊咬掉了手指,一个小男孩被鸡啄瞎了眼睛——它们看似软弱,本性是凶残的。”

“你说的也有些道理。”

“还有……”

“还有什么?”

“就是你们人……”

“我们人怎么了?”

“你们人,远比我们动物更凶残。”

“你是说……”

“你们不仅杀戮我们动物,还互相惨杀。甚至……”

“甚至什么?”

我做了一个撕咬的动作。

“你是说……人吃人?”

“这个问题,我不便多说,要靠你自己去琢磨……”

我在人群中居住多年,早已看穿了人们的内心。不管你们怎么说我狗眼看人低,我还是想真实地告诉你们:现在没有动物吃人,只有人会吃人。你们生活在一个人吃人的社会里。人类什么都想吃,所以吃起了人类自己。人类有无限可怕的欲望,总有一天会把这个承载所有生命的星球毁掉。

我在这里说人类的坏话,是因为我从内心里恨他们。人类把我从狼变成了狗,现在我连自已都说不清是狼是狗了,因为我只会汪汪地叫。每当夜幕降临,我独自离开人类居住的村庄,来到无人的荒野上游荡。我想去掉狗的奴性,找回我的狼性:只吃肉,不吃屎。我站在崖壁上,发出一阵阵长啸。在这长啸声中,我的眼睛开始发出绿光,常常卷起来的尾巴开始拖了下来——我一点点找回了自己迷失的欲望——我那嗜生的野性。不仅如此,我——还想吃人!

亘古未变的风从古旧的土墙头上吹过,吹起一缕缕黄土,像是那墙头上长出的长长的黄毛。这些土墙上的“黄毛”在不停地飘动变化,有时直立起来,有时披挂垂下,有时打横波动,有时消失不见。那阵阵黄色的风发出的凄凉的声音,又像是有人躲藏在墙后,或吹出忧伤的口哨,或发出哀愁的低吟,或说出孤寂的自语,或发出痛苦的哭泣。

有个孩子就坐在这墙下玩土,他赤身裸体,浑身土黄,简直就像是用土做成的。他用双手从墙根刨起黄土,在上面撒泡尿,和成泥,开始捏起来。他一边捏,一边嘴里咕哝着。他先是捏出一些锅碗盆罐,在土墙根上掏出一个洞穴,摆放在里面。他看了看那布置的一切,比较满意。接下来,他用最后一块泥巴开始捏一个人,他把它捏成一个女孩儿的形状,嘴里仍嘟嘟哝哝的,不知说些什么。他的神情是那样的专注,似乎没有听见那变化莫测如泣如诉的风啸。有个人影沿着大街走来,走到孩子身边停了下来。

“你看见那条野狗了吗?”

“没有。”

“它一直在村子里游食呢。”

“我没看见狗。”

“那你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村长从街上走过去了。”

“他到哪里去了?”

那孩子指了指前面不远的一处院子。那问话的人顺着孩子的手指,看了看那处破败的院子。从他皱皱巴巴的脸上,你看不出有任何表情。

风继续吹着,那个孩子继续玩着。而那个问话的人,像个虚幻的影子似的,被一阵风吹得沿着街道走去,消失的无影无踪。

那个孩子像是造物主,神情庄重地把那女孩儿捏出来了。他看着手中那个泥捏的女孩儿,眼睛里充满了奇特的梦幻,像是把灵魂注入了那个泥娃娃的体内。她似乎有了生命,有了一个人所具备的一切功能。于是,也有了如下的对话:

“你是谁?”

“我是女人。”

“你从哪里来?”

“我从你的心灵深处来。”

“你来干什么了?”

“和你做伴来了。”

那个孩子笑了,他轻轻地吻了一下那个泥人儿。

“那好吧,我们一起来玩过家家。”

那个孩子把泥人儿放进洞穴里,自己在旁边躺下。他似乎累了,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风还在刮着……

那个高大的黑影晃进院子里的时候,把院子里正在觅食的鸡,吓得一个个四处惊飞。它们惊叫着,笨拙地扇动着翅膀,好不容易飞到破旧的院墙和低矮的屋顶上去了。卧在院门里歇凉的猪,被他一脚踢起来,很不情愿地哼哼着,摇摇摆摆地走回到猪圈里去。上屋的玻璃窗上,映出一个女人的脸,一闪又不见了。那黑影打着饱嗝儿,满嘴喷着酒气,大摇大摆地向上屋走去。卧在上院的狗,一看见那黑影,马上跳起来,围着那黑影一阵摇尾,还跑到前面,讨好地用爪蹬开那虚掩的堂门。当那黑影走进上屋,它也想跟进去时,被那人一脚踢出来。那人咣当一声把门关上,差一点没夹住它的尾巴。那只狗只好卧在门前,把头杵在地上,一副怏怏不乐的样子。

下院的草房里,一个委琐的男人,端着一个柳条草筛走出来。人们说,那男人是从小扣在瓮里长大的,个子低矮,胆小如鼠。他向上屋严关着的门瞅了一眼,只是斜睨了一眼门,没敢看那窗户,后阴郁地转身走进驴圈里去了。驴圈里,可以听到那驴喷鼻甩尾的声音,还有草料倒在食槽的声音。

上屋里,传来那男人调戏女人的浪语,也传来女人嬉笑的声音。

那委琐的男人停止不动,先是听了一会,后开始用草筛打那驴,那驴在圈里一阵踢蹬,还发出怪异的嚎叫。那女人的尖叫声压过了驴叫,似乎还把男人的耳朵给刺痛了。他丢下草筛,捡起一根木棍,使劲地打那驴屁股,一边骂道:

“我让你叫!我让你叫!”

那女人的叫声还是能穿透一切,钻入他的耳内。委琐的男人揪一把驴毛,塞住了自己的耳朵。

顿时,外面的世界变得混沌一片。

“我听到了,是一个女人的尖叫声。”

“还有一头驴的惊恐的嚎叫。”

“那驴好像是被一个愤怒的人在猛打。”

“他为什么这样在打驴?”

“不清楚。”

“是不是和那女人的叫声有关?”

“也许是吧。”

“那女人在叫什么呢?”

“谁能知道。女人们都是怪物。”

“你说的对,最难理解的是女人。”

“你听,还有狗的嚎叫声。”

“这哪像是狗叫,简直就是狼嚎。”

“还有猪的尖叫声。”

“像是出什么事了。”

“这些声音都是从哪里来的?”

“谁知道呢。”

“哎,你看,前面那是什么?”

“像是有个东西。”

“我们过去看看。”

他的话语如一条绵延不绝的绳子,总想把人栓住。他总是站在门口,背靠着门框和我说话。他的身子像个透明的影子,我看见他嘴里吐出的长长的一串话语在屋子里盘绕:

“现在没人在讲狼来了的故事了。现在的孩子们不知道狼为何物,所以他们不怕说狼来了,那样吓不住正在哭闹的孩子们。他们现在怕的是司空见惯的人,怕得是身边的有权威的人,还有一些恶人。现在母亲们想止住孩子们哭闹,只要说警察来了,孩子马上停止了哭泣,那怕他刚张大嘴,正要发出哭声时。如果你是村里人,说一声村长来了,孩子立马会咽下只哭了一半的哭声,赶紧钻进母亲的怀里,闪着泪花的眼里透着恐惧的光,害怕地四处张望……

“过去吃人的狼,都变成了驯顺的狗,投奔各自的主人,成了名贵的宠物。而被狼常吃的羊,反而变得会吃起人来。不知道你是否听说过羊吃人的故事?我不只是听说,还曾亲眼看见过。一群老实的绵羊里不知何时混进来一个恶魔,第二天,那群羊像是中了邪似的,冲出栅栏,对第一个路过这里的人发起攻击。它们把他顶翻在地,一哄而上,啃食起来。不一会,那个人的五脏六肺都被吃掉了。这群羊一连吃了好些人,有老人,有妇女,有孩子。据说,这些被吃掉的人都是恶人,他们的心都是黑的。它们吃的有理。”

“那些被吃掉的人的心,是红是黑,我没有看到。然而,我看到了那群吃过人的羊,变得趾高气扬起来,它们横行乡里,不可一世。哪个人稍有不敬,就会被它们吃掉。就连那些狗,看见它们都害怕,总是夹起尾巴,绕道而行。”

“然而,有一天,它们还是被拉进了屠宰场。它们虽吃了主人家的仇人,但还是没有逃脱被宰杀的命运。”

“这是一个有关羊的故事,还有一个牛的故事,马的故事,猪的故事,狗的故事,鸡的故事……它们都视人为邪恶,都有吃人的经历。”

“你们要听好了,接下来我要讲的,是人吃人的故事。”

“一个囚徒戴着枷锁被押解上路,行至午时,被带进一家餐馆。他因被囚多年,浑身长满毛发,活像个猴子。老板上前招呼客人就座后,点头哈腰地问:

“‘客官想吃什么?’

“‘想吃猴脑。’

“‘现在食客多了,食材短缺,我们暂时供应不上这道菜了。’

“‘那不,我们给你带来了。’

衙门里的人向那蹲在地上的囚徒呶了呶嘴。

“‘那好,就上这道菜。’

“那黑店老板把那猴似的囚徒带进厨房冲洗一番,剃尽头发,又带出来,把那颗光葫芦似的脑袋卡在特制的似枷一样的餐桌中央。众衙役围桌而坐,准备大餐“猴脑”。黑店老板手握鎯头铁斩,对着那囚徒的光脑袋轻轻一叩,那光溜溜的天灵盖便飞了出去,桌面上那囚徒的脑壳像凿开的椰子。衙门里的人手握长长的吸管,伸到那囚徒的脑袋里吸食那仍在抽动弹跳的脑液。只听得一阵吱吱声响,那大啖“猴脑”的衙役们,连连赞不绝口。他们有说有笑,吃饱喝足后,一抹嘴,便打道回府,交差而去。那黑店老板解下那囚徒的尸体,掏出心肝肺卤了,洗了肠肚煮了,剔下的肉剁了馅,剩下的骨头煲了汤,有了人肉这道美味,生意立马兴隆起来,随即发了一笔大大的财……

“这个人吃人的故事也许你感到厌恶,但它时不时地就发生在你我的身边。也许你或多或少也吃了人肉,只是没有发觉而已。现在我们食用的食品,谁知都参了些什么呢?

“你直到现在还不相信有人吃人的事吗?实话告诉你,我就是一个被吃掉的人。我现在只是一个无形的空灵在向你说话,你能听见我的话语吗?”

村长死在喂驴人的家里,成了一个难解的谜。有人说,村长与喂驴人的老婆纵欲过度,精尽而亡。有人说,是那喂驴人忍无可忍,乘其不备,一闷棍将其打死。还有人说,是那只看门狗,妒火中烧,冲进去将村长咬死的。又有人说,是那头叫驴为感谢主人的养育之恩,将村长一蹄踢死的。还有人说,村长是被那头老母猪给咬死的……众说风云,空口无凭。但是,村长死了,死在喂驴人的家里,这是事实。

村长之死见证者的不同讲诉:

狗:是我把村长咬死的。村长是村里的一霸,他欺男霸女,无恶不作。见我的女主人有些姿色,而我的男主人又老实巴交,便强行霸占了。每当他一来,我的窝囊的男主人只好躲到驴圈里去,和驴作伴。原来,女主人对我也特别的好,常常和我亲近,抚摸我的皮毛,抚摸我的头,有时还捧着我的脸,和我亲吻。男主人不在的时候,女主人还把我叫到炕上,搂着我睡觉。但是,自从那该死的村长占有我女主人后,她就再没和我亲近过了。不但如此,他一来,还把我撵到屋外,给他看门。我和我的男主人遭遇了同样的下场。

那天,他又来了,我假仁假意地讨好他,但内心却对他恨之入骨。他进门后,把我关在门外。不一会,我便听到了女主人的尖叫声,这叫声刺得我的每一根神经都痛。我实在忍无可忍,便破窗而入,看见他光赤着身子,压在女主人身上,像妖精打架似的扭动着。我怒不可遏地冲了上去,张开锋利的牙齿,一口咬在他的屁股上。他一声惨叫,滚落下来,把那命根子暴露在我的面前。我一看见那驴似的玩艺儿,就妒火中烧。俗话说,斩草要除根,我一口又咬掉了他的命根子。这一下,他更是像杀猪似的嚎叫。他跳下地,捂着血流不止的裆,像条夹着尾巴的狗,一蹦一跳地逃了出去。我本想追出去继续撕咬他,却被从惊慌失措中缓过神来的女主人喝令住了。

我已咬穿了他大腿上的动脉,他血流如注,不会活多久了。

驴:我被主人莫明地狠打了一顿后,逃出圈来,正迎见浑身是血的村长大叫着从上屋跑了出来。我一看见他,就气不打一处来。都是他占有了我的女主人,惹得我男主人不高兴,在我身上出气。我的被打,都与他有关。不除掉这个孹种,我将有受不尽的苦难。另外,我也很可怜我的主人,鹊巢鸠占,他只好和我住在一起。深夜里,他孤独地蜷缩在食槽里,我常常听到他独自在悄悄地抽泣。我知道他内心的痛苦有多深。所以,他打我出气的时候,我不会恨他。我要恨的是霸占我女主人的村长。我张开大嘴,一口咬住他的头,将他摔到身后,又飞起后蹄,不偏不倚,正好踢在他的后脑勺上。我的有力的后蹄感到一震,像是踢在一块圆石头上,发出砰地一声响。顿时,我看到那孽种像个布袋人似的,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是我,这头毛驴,一蹄把村长踢死了。

猪:村长是被我啃死的。我听到了惨叫声后,不知发声了什么事,便跑到圈外,想看个究竟。只见村长赤条条的一丝没掛,浑身是血,倒在地上,不停地蠕动着。狗对他吠叫,驴在他身边踢蹬。我心里一阵高兴:哈哈,原来这畜牲不如的东西,也有今天!我看着他躺在地上呻吟,想着被他欺凌的情景:他无端地用脚踢我,用棍棒打我,打得我浑身是伤。有几次他喝醉酒,揪住我的尾巴不放,差点没把我的小尾巴给揪下去,疼得我尖叫不已。你说,他揪住我的尾巴想干什么?我都难以起齿,是……是想操我的屁股!还说什么,“我什么东西都操过,就是没操过猪”,这个畜牲不如的东西!他那喷着酒气的臭嘴,还时不时地说,要宰了我吃肉……我一想到这些,鬃毛都直立起来了。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我冲了过去,对着他的脸狠啃了一口,那张脸一下变得稀巴烂,像个破西瓜一样。继而,我啃掉他打我的手,啃掉他踢我的脚。他那玩艺儿被狗叼了,我只好啃掉他的屁股……

这就是我,一头猪,对这畜牲所做的一切。

鸡:是我们把村长啄死的。他每次一来,把我们惊吓得无处躲藏,到处乱飞,有的飞到墙头上,有的飞到屋顶上,有的像鸟一样飞到了树上去。有时飞不上去,便掉了下来,一副狼狈的样子。我们远远的就能听出他的脚步声,他的脚步声充满了不可一世的霸道,让我们感到惊恐,他的身影黑黝黝的摇摇晃晃而来,像吃人的魔鬼一样可怕。他让我们活得提心掉胆,睡卧不安。他是我们的剋星。一看见他,我们的头就疼痛欲裂,我们都患上了难以忍受的头痛病。他一带人来,我们的兄弟姐妹就要被宰杀。我们一直在诅咒:他为什么不死?今天,我们终于看到了他的下场:狗对他狂吠,驴对他踢蹬,猪对他啃咬,我们岂能不动?村长像虫子一样,还在地上蠕动着,我们便一哄而上,开始啄食他。我们啄掉他的眼睛,啄掉他的鼻子,啄破他的肚子,将他的肠子撕扯出来;我们刨开他的胸膛,啄食他的五脏,我们想看看他的心是不是黑的,没错,他的心黑得像个煤球,我们狠命地啄它,诅咒他在地狱里被千刀万刮,被火烧油煎……只有这样,才能解了我们的心头之恨。

男主人:我惊骇地看到了村长之死。谁能相信,他是被我们家的狗驴猪鸡杀死的?人们一定都以为,是我把村长杀害的。他死在了我们家的院子里,而且死的很惨!谁对他会有如此深重的仇恨?只有我。是的,我也曾想把他杀掉,好多次,我藏在暗处,手里紧握砍刀、锄头、铁锹,怒眼圆睁,看着他从院子里走来……我下手了吗?好像一次也没有。我记不清楚了。当时我的脑子里嗡嗡作响,我的眼前一片模糊,只看见有个影子在晃动,像是吃人的僵尸……也许,他真的是被我杀死的。他弄得我老婆不停的尖叫,我岂能容忍?我举着扁担,悄悄地潜入屋内,对着他的后脑勺,狠命地一击,他顿时便没了气息。为了掩盖杀人的迹象,把他拖到院里,制造了被家畜家禽害死的现场……难道真的是这样吗?当时我已晕头昏脑的,想不起发生的事情了。村长死在我的院子里,我肯定逃不脱谋杀的责任。我六神无主,抬头看见我老婆的脸贴在窗玻璃上,惨白而惊骇,挤压得不成个样子了。看着村长躺在院子里的残缺不全的尸体,我走过去,围着他转了一圈后,确认他完全死了后,才敢狠狠地踢上几脚。这是我对这个仇人的唯一的报复,也只敢在他死了之后。接下来,我该怎么办?我是个小矮人。人们说,我是扣在瓮里长大的,所以矮人半截,且胆小如鼠。面对一个死人,我感到一阵害怕,脑壳里总是闪着这样的念头:杀人偿命,杀人偿命!……我懞懞盹盹地走进草房,找来一根草縄,绾到了横梁上。

我把我自己吊了起来……

当那个人再次从大街上走过的时候,再没有看到那个在墙根下玩耍的孩子。他只看到了那个孩子在墙下挖出的洞穴,以及摆放在洞里的那泥捏的锅碗盆罐。 有人说,曾看见有一只狼悄悄地潜入村里,把睡在土墙根下的那个孩子给叼走了。那孩子在睡梦中露着微笑,手里还握着那个泥捏的女孩儿;还有人说,曾看见那个孩子领着一个美如天仙的小女孩,走出了村口,沿着那条通往外界的大路走去;又有人说,看见那个孩子睡在墙根下,一个半人半兽的怪物将孩子掳了去。让人产生疑惑的是,这都是在同一地点同一时间不同人们看到的情景。这是谁家的孩子呢?人们想来想去,似乎村里不曾有过这么一个孩子。这孩子是谁?从哪里来?又去了何处?成了一个难解的谜。后来,人们得出的结论是:这个孩子只是一个幻象,他在演示着人类的不同命运……

就在人们议论纷纷的时候,乌云从山后翻滚而来,很快遮没了天空。一场大雨如期而至。

天地变得一片混沌。

就在村长死后不久,村长的老婆闻讯后,冒雨跑到喂驴人的家里。她在大雨中又哭又闹,与喂驴人的老婆大打出手。雨柱密集,雨声很大,但人们还能听见她们的嘶叫声。她们在雨中,披头散发,互相撕扯,身上本来破旧的衣服一片片披挂下来,快变成破布条了。硕大的乳房从破洞中掉了出来,腰身大腿上也从那些撕开的破洞里露出一片片雪白的皮肉。她们忘记了羞耻,忘记了疼痛,忘记了一切家务,拚命地撕打。她们像野兽一样互相咬着对方,那雪白的皮肤便有了一处处鲜红的伤口。没多久,两个女人都变成了血人,她们在搏击中血水四溅,已没了人形,发出魔鬼般的嚎叫。那个叫村长的胖女人越斗越猛,最后变成了一个红色恶魔,她很快将对方击倒,按在地上,活活地将其吃掉。当她抬起头来时,我们看到了一张狰狞的面目,看到了那血盆大口和一排锯齿型的锋利的牙齿。她手里抓着一大块鲜红的人肉,仰头狂笑……

天地似乎震怒了,一场洪水夹着泥石流轰鸣而来,那涛天巨浪一下将整个村庄给淹没了,刚才我们看到的那一幕——街道、院落、撕打的女人,仿佛也都是一场虚幻的情境……

在那无人的荒野里,我们先是发现了一只埋在土里的红瓦罐。那是被经年的雨水冲涮出来的。它侧斜着躺在那里不知有多少年了,只露出一半的口沿,里面满是干结的泥土。我们以为发现了古董,开始慢慢刨那瓦罐的周围,当我们快把瓦罐刨出时,出现了一双干枯如鸡爪的手,那手仍抱着那瓦罐不放。我们感到好奇,继续挖掘,原来是一具老妇人的干尸。

“这是一座坟墓?”

“不像是。”

“那这位老妇人为何在这里?”

“我也说不清楚。我们继续挖,也许还能挖出什么东西来。”

于是,我们继续挖掘。我们挖出了街道,挖出了墙壁,挖出了院落,挖出了房舍,挖出了许多人和动物的尸体——它们都已变成木乃伊了。

“这是一个被掩埋的村庄。”

“是被泥石流掩埋的。”

“当时村民们还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并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停摆。”

“是的,他们都还想着未来的事情呢。”

“他们的灵魂都在这里,所以,我们能听到那些古怪的声音。”

我们行走在废墟中,想寻找到一些有价值的东西,但除了一些破烂家俱外,什么也没有找到。这是一个穷得一无所有的村庄,这里的村民都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

临近傍晚,我们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还看见许多魅影在晃动。仿佛那些干枯的尸体一个个又复活,在继续着他们的苦难生活。似乎周围的一切也都有了生命:街上的小土块像蛤蟆一样在蹦跳,草棍像蝗虫一样在空中飞,当街高台上的一块光秃的大石头发出古怪而沉闷的声音。墙根、门旁、房内、树下,都能听到一些陈旧的低语声,仿佛那些地方隐藏着什么人,或者本身会发出人声。这些声音像是在自语,像是在询问,像是在诉说,像是在呼唤,有时还像是恐吓。我们寻声找去,却看不见一个人影。大多数的话语含糊不清,仿佛它们被装在一个透明的然而是厚实的玻璃瓶里,一点点从瓶塞的缝隙里溢出来的:我们的日子像水一样在流;活着为什么如此痛苦;给我把门开一下;房子露雨了,该抺泥一下了;红瓤西瓜撒白糖,不如妹妹的唾沫香;给我挠挠背;窗花纸破了;是不是门外有人偷听呢……我们感到害怕,逃似地离开了村庄。当太阳快要落山,我们回望这片废墟的时候,仿佛它又还原成了村庄:我们看到了一处院子,一位挺着大肚的孕妇在喂鸡;在一街门前,一位老人昏坐着自言自语;在另一个地方,一个壮汉对着墙角撒尿;又一处院子,一位妇女弯腰撅臀地在拾捡地上的柴棍;还有一处院子,一个男人吊在房梁上,另一个男人躺在地上,他身边还有一个女人残缺的尸体,他们的残尸混在一起,快分不清谁是谁了;大街上,一个赤红的恶魔在四处游荡,它疯狂地寻找着,看哪里还有活人可吃……这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将这些幻影和那些枯骨以及那座废墟,都吹得无影无踪了。那片荒野变得一片死寂。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间吧,不毛之地的荒野开始长出花草,又长出一棵枝繁叶茂果实累累的大树。不知又过了多久,也许还只是一瞬,这蛮荒之地有两个小小的人影在晃动,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手牵着手走来,他们都光赤着身子,像两个初造的人。他们来到那棵大树下,摘下果实,你咬一口我咬一口地同吃一果。吃完那枚果实,开始互相审视起对方的身体来。当他们的目光移到私处,好奇地发现了各自的不同。他们面有羞涩,于是摘下树上的枝叶,挡住各自的下体……

你问我们是什么人?我们既不是考古专家,也不是盗墓贼;既不是当地官员,也不是归乡的赤子;既不是通灵神汉,也不是八卦先生;更不是这个世界的主宰。和你们一样,我们只是一些普普通通的人,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匆匆过客。我们游走四方,不知什么机缘碰巧途经此地,看到了这一切……

仅此而已。

2015年10月作于高地悬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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