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巴扎西带着一脸的泪迹和一双红肿的眼睛从医院回到了僧舍里。这时正是早上六点多钟,僧舍里的人都还没有起床,院内院外静如死水,就连那些在院树上睡觉的小鸟都没有醒来。

边巴扎西走进僧舍时,巴顿正在里边准备起床穿衣服,巴顿见到边巴扎西回来了,就赶紧一边提着正在穿的裤子一边朝边巴扎西走过去轻声问他:“贡堆怎么样?”(贡堆指达赖喇嘛)语气充满着担忧和惊恐,他害怕从边巴扎西的嘴里说出令他无法承受的噩耗。

“医生说情况很不好。”边巴扎西说着,眼里掉下来一滴一滴的泪珠,眼神迷茫而呆滞。

“真的?”巴顿一下子愣住了,张着嘴忘了呼吸。正在系腰带的手也停止了动作。

“是真的吗?”巴顿又一次求证,不愿相信这是事实。

边巴扎西默默地点了点头就坐下了,低头用两手捂住了脸,不一会儿,他的哭声从指缝间挤出来。边巴扎西这个十五岁的小伙儿像个七八岁的小孩儿一样嗷嗷地放声大哭起来。

“边巴扎西,医生到底怎么说的?”巴顿到底比边巴扎西大六七岁,他强忍着想哭的冲动,把没系好的腰带重新系了以后,又问了一遍。

边巴扎西听到巴顿的问话,抬起头来从衣兜里拿出擤鼻涕布使劲儿擤了个鼻涕,然后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泪珠说:“医生说贡堆的时间不长了,让我们准备后事。”

“哦?真的?”得到边巴扎西的确认后,巴顿感到一阵惊慌,他像个迷途的羊羔一样不知所措。他在屋里不停踱步,一会儿摸摸放在灶台旁边的洗脸盆,一会儿又走到东面墙角把酥油桶拿出来放在屋子中间。他在酥油桶旁楞了一会儿神之后,走到边巴扎西跟前:“走,我们赶紧上山把这个消息告诉钦茨仁布钦(钦茨活佛),钦茨仁布钦前两天嘱咐我有贡堆的新消息一定在第一时间告诉他。”

“钦茨仁布钦肯定在隆达寺,贡堆住院以后,各大寺的几位大活佛都在隆达寺诵经祈祷,钦茨仁布钦肯定在那里。”边巴扎西又擤了一次鼻涕。

“不会的,钦茨仁布钦病了好几天了,前两天走路都困难,前天我还看见钦茨仁布钦了。”

“那走。”边巴扎西擦了擦脸就站起来了。

五月的达兰萨拉已经是秋高气爽的时节了,山下开满了杜鹃花、丁香花和许多不知名的花卉,但背靠的达热多日山的山头上还顶着没有完全融化的白雪,山头上的白雪被风吹冻以后变成厚厚的冰块,好像山头上放了一块大大的水晶石一样,山腰间那些民房高高低低、大大小小,显得有些凌乱不堪,不少屋顶上冒着淡淡的炊烟,高高挂起的经幡在晨风中轻轻飘动。

巴顿和边巴扎西顺着山坡上那条弯弯曲曲窄窄宽宽的石头阶梯爬着,经过路边的民房时,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藏香味儿,偶尔从一些开着门的房里飞出主人在佛龛前祈祷诵经的声音。

达兰萨拉慢慢被人们的诵经声和祈祷声吵醒了。

自从几天前达赖喇嘛突然生病住院起,这里的藏人们似乎预感到灾难将要降临,纷纷到寺庙里念经求佛,家里点灯烧香。从各大寺庙里整日传出朗朗的诵经声,达兰萨拉四周的山头上煨桑的烟雾不断地袅袅升起。藏人们都在有声无声地祈祷贡堆早日康复。

路两边的茶馆、店铺里,藏人们在悄悄议论着贡堆的病情,担忧、悲切和茫然笼罩着所有人。熟人见面时,第一件事就是询问“贡堆怎么样?”,生怕从对方嘴里听到让人无法接受的噩耗。

人们互相交流着从医院传来的零星消息,伤心、流泪是他们此时唯一的表达方式。路上经常能听到“这可怎么办?贡堆不在了,将来是个什么样?”所有藏人的脸上充满着无助与悲伤。

巴顿和边巴扎西爬到半山腰时,太阳慢慢从东山露出半张脸,金色的阳光洒在西边的山头上,将皑皑白雪映得更加圣洁。很快,太阳蹦出山头,阳光直射在对面山腰的强巴林寺的金顶上,反射出一道道金光,与山头上白雪反射出的银光叠加在一起,在巴顿和边巴扎西眼前形成一簇变幻莫测的光线。

“在这儿歇歇脚。”巴顿爬的有些累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左脚放在上边的石阶上,右脚直直地蹬在下边的石阶上,把整个上身附到弓着的左腿上,嘴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边巴扎西听到巴顿的提议后,也停了下来,一屁股坐在石阶上,呼呼喘气。

歇了一会儿后,边巴扎西感觉呼吸稍稍正常了,就担忧地问巴顿:“你说这回贡堆真的圆寂了那怎么办?”

巴顿一时答不出来,沉默了一会儿说:“不知道。”但他接着又说,“不会圆寂吧,贡堆身体那么好。”

“可是这次是天灾呀,医生说脑浆里进了血水。”边巴扎西咬了咬嘴唇,眼底满是心疼。

两人低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

“人就是这样,我们常说的无常就是这个道理,不测每天都伴随在每个人的身边。”巴顿把身子直起来,准备继续爬上去,边巴扎西又问:“你说这十四世贡堆圆寂以后还会有十五世贡堆吗?”

“当然有哇,马上就会寻找转世灵童,转世是永远不会断的。”

“这难说。”边巴扎西若有所思。

“什么难说,为什么?”巴顿看了边巴扎西一眼。

“上次贡堆好像说过也许这一世是最后一世。”

“贡堆说也许,也许就是两种可能,但我觉得转世的可能性更大。”

“为什么?”

“为什么,你想想,我们没有贡堆怎么行?”巴顿迈上一级台阶说,“走,我们赶紧上去。”

十几分钟以后,他们来到钦茨仁布钦住的院子门口。

进去时,钦茨仁布钦最小的弟子格桑次仁正在院子里扫地,他听到院门外的脚步声,立即直起腰往外看。

“格桑次仁,仁布钦好点了吗?”巴顿走到格桑次仁面前问,随手摸了摸格桑次仁的头。格桑次仁咧了咧嘴回答:“没有。”

格桑次仁八岁,在钦茨仁布钦身边学习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了。他红扑扑的脸蛋配上那身绛红色的衣服,可爱极了。

“仁布钦呢?”边巴扎西走到格桑次仁跟前问。

“仁布钦到隆达寺去了。”

“怎么去的?仁布钦病得那么严重。”巴顿很意外。

“顿珠多杰背着去的。”格桑次仁的口气像个大人,“仁布钦非要去,不听劝说。

“什么时候走的?”巴顿忙问。

“昨天晚上。”格桑次仁如实回答。

这个时候,钦茨仁布钦屋里的电话铃响了,格桑次仁跑去接电话,一会儿又出来让巴顿接电话,巴顿心里一阵莫名的惊慌,他进屋拿起电话,里面传来老僧格钦达瓦的声音,老僧在电话里叫边巴扎西和巴顿赶紧回去。

“怎么了?”巴顿听出老僧的声音不对劲。

“贡堆不行了。”老僧说完就哭了。

轰——,巴顿的脑里一片空白,听到这儿一时愣在那里,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怎么了?”边巴扎西心中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

“贡堆不行了。”

边巴扎西嘴巴张了张,却说不出一个字,顿时泪流满面。旁边的格桑次仁早已痛哭失声。

“走,我们赶紧下山。”说着巴顿就带着边巴扎西下山了。

身后传来格桑次仁嚎啕大哭的声音。

 

我在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姨夫,我的姨夫是在印度做古董生意的一个生意人,但他还有一个别的职业,我不说你也慢慢会知道的,我大学毕业没找到理想的工作,跟着姨夫做点小生意,慢慢我也被姨夫带到他们那个圈子里去了。此刻,姨夫把情况向他的上司汇报后,回来就对我说:“继续观察事态的发展,这是上面的话。”

几天后,姨夫告诉我说我的母亲病重,因前段时间工作繁忙,他怕影响我情绪就没有告诉我。他让我尽快回西藏一趟,我从姨夫的口气揣测,母亲可能活不了多久了。

我一边收拾行李一边流泪,心里愧疚母亲,可谁叫我干这一行呢?

回到拉萨当晚我住在姨夫的一个首长家里,准备第三天一早要回老家去,我的老家在西藏东部的一个山沟沟。

在首长身边工作的龙和我关系不错,那晚龙告诉我前几天夜里首长被上边叫去开会,上面通报了达赖出事的消息,同时宣布了好几个不许不准:达赖死后不准在寺庙等公共场所进行悼念活动,不准聚众到寺庙、神山神湖等地搞烧香、拜佛活动,不准为达赖的死而哭泣,不准聚众转八郭街、城外转经路等,上面指示一定要加强警力,加强巡逻,特别是对敏感地区和敏感人加强管理,对从其他地区进入拉萨的车辆人员限批限量,严格检查,拉萨各单位要安排二十四小时值班,等等等等。会议结束后,首长和别的几个单位的头儿留下来,上面又特别交代了一些任务。

龙说,那天会议结束时拉萨城里出现了一些零星的鞭炮声,当时首长抬手看了一下手表,是凌晨五点。龙跟随首长坐车回拉萨城里时,鞭炮声越来越多,当时首长有些担忧,怕会有藏人找放鞭炮的人闹事,想返回党委汇报,龙劝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又不是他管辖的范围,首长沉默了一会儿就让司机直接开回家了。

接下来的几天,整个西藏的气氛比较紧张,几个大城镇的街上有荷枪实弹的军警二十四小时不停地巡逻,在寺庙、转经路、市场等平时聚人较多的地方加强了警力。

让龙奇怪的是,每座城镇的寺庙里烧香点灯的老百姓每天人头攒动,特别是拉萨大昭寺广场天天烟雾缭绕,法号声声。巴郭街上、城外的转经路上转经的人更是络绎不绝,人们转动着手中的转经筒,嘴里默诵经文。

藏人们在屋里点酥油灯、念诵经文来送走一直深藏在他们心里的挥之不去的一个人,当他们就这样把这个与自己的魂绑在一起的人将从魂上拆开时,他们心中的疼痛和悲伤只有他们自己明白,多少老人在佛龛前默默流泪,半个多世纪以来一直想拜见的这个人就这样一瞬间烟消云散,使他们脑子一片空白。

龙问我:“达赖到底死了还活着?外电怎么也不报这个消息呢?”

“还活着,但好像不省人事。”我答。

“没想到达赖的影响这么大。”龙摇了摇头。

第二天我抽空找央宗去了,央宗是我的女朋友,她在拉萨外贸公司当会计。我想告诉她我匆匆回家的原因。

我和央宗是在一年多前在尼泊尔认识的,那年她和另一名会计到尼泊尔来结算时我也正好在尼泊尔,有一天我的一个朋友说他晚上要请西藏来的客人吃饭,要我也跟他一起去,他接待的就是央宗她们一拨人。

吃饭前,我们互相介绍,交换名片,当轮到我和央宗交换名片时,我们对视的一刹那,我突然感觉有一股电流淌过心田,这个女孩儿真漂亮、真纯洁,如果我能和这样一个女孩有缘多好。席间央宗知道我在做古董生意,就问我好多有关古董的事,还说她们家也有些古代的瓷碗,我觉得很好奇,她说她们家是普通家庭,哪儿来的古代的青花瓷碗呢?我明知故问:“是你们家人传下来的吗?”

“不是不是,我们哪有传下来的,好像爸爸在文革的时候弄来的。”

“欧,我明白了。”我认为她爸爸肯定是从哪个领主家里拿的,姨夫曾告诉过我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在中国发生的文革当中发生过很多类似的事,当时我听了简直无法想象。

央宗还说哪天把那几个青花瓷碗拿过来,让我估估价,我答应了。

央宗比我小八岁,知道这个,我真有点不敢往深了说,但她什么都跟我说,好像找到了一个可以依靠的大哥哥一样,后来我问她第一次见面时为什么什么都给我说?她说她觉得跟我很有缘。

央宗说她妈妈早几年前去世了,家里只有爸爸和哥哥,爸爸以前是拉萨某居委会的书记,是个百分之百的无神论者,已经退休了,但现在多病缠身,有了病以后变得非常信神信鬼,一有空就去寺庙求神拜佛,简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我也见过几个这样的人,但我也解释不清楚为什么有这样的变化。”我的确见过几个这样的人。

央宗哥哥在拉萨民政局上班,好像是个小科长。

我给央宗聊了聊古董生意上的事,给她说了说唐代唐卡的价钱,清代青花瓷碗在西藏寻找的过程,以及在尼泊尔市场上的价格。特别是当我聊到姨夫告诉我的那些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不少尼籍藏人在西藏如何把群众砸寺庙时扔在寺庙门口的古代唐卡、佛像等晚上偷偷捡走带到尼泊尔出售发财的事时,她听得津津有味,好像她也对做古董生意很感兴趣。

从那天晚上起,我和央宗经常联系,打电话、写信,每次我回到拉萨时都会抽空去找她,转眼间我们认识已经一年多了。

今年初,央宗说她想快点结婚,她想让她的爸爸有生之年看到孙子,结婚之后从单位辞职跟我一起做生意。我听到这儿,心里感觉非常复杂,觉得幸福来得太快了,但同时,又有一种被人逼着交代我的真实身份的感觉。我一直觉得,要成为夫妻就要把各自的事情都向对方交代清楚,可我至今还没有告诉她我的真实身份。因为当我把我和央宗的关系第一次告诉我的姨夫时,姨夫问了我很多像“这个姑娘是干什么的?”“她怎么到尼泊尔来了?”“她看上你什么了?”之类的问题之后,很认真地叮嘱我:“一定小心,不该说的千万不要多说。”

“哎。”我小声答应了,可这时候我已经给央宗说了好多事,我真不知道那些事算不算不该说的话。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和央宗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密切了,怎么办?我应该把我的真实身份告诉她吧?我想来想去,最终我还是决定告诉她。于是有一次我回拉萨时,专门约她到拉萨河边,我们牵着手散步时我把我的真实身份告诉了她。

刚开始她以为我在开玩笑,还笑着问:“那你就是一个特工?哈哈。”

“是,你跟一个特工结婚不介意吧?”我很认真地观察了她的表情,她看到我认真的表情,似乎感觉到我不是在开玩笑,她停下了脚步,认真地问我,“真的是特工?”

“是真的,不骗你。”我也停下来,依然很认真地观察她的表情,我真担心她会吓跑。

她愣了一会儿,然后说:“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对不起,这个我不能早告诉你。”我尽量很诚实地解释,“现在我们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我就把这个情况告诉你,我不想对你隐瞒任何事。”

她好像被我的诚实感动了,刚刚在脸上出现的惊诧慢慢消失了,待会儿就说:“我不知道我爸爸和哥哥知道你的这个情况怎么说。”

“我想他们不会反对的,我又不是什么国民党的特工。”

听到这儿,她好像也明白了点什么似的,说:“是,我没什么,可我爸爸和哥哥不知道同意不同意。”

“结婚是你和我的事,如果他们不同意你就不嫁给我了?”我心里有些不舒服,因为央宗好像没有主见。

她沉默了一会儿后说:“如果我爸爸和哥哥不同意,那很麻烦。”

“怎么麻烦?结婚是你的事。”

“结婚是我的事,可是……我就得听爸爸和哥哥的。”

我再也没说什么,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我看出央宗有时像个大小孩,做什么事情首先得问爸爸或哥哥,真不像个二十二岁的人。

这次她知道我要回老家,立即就去商场给我买了一大堆东西,其中有不少补品,让我带到老家送给我的妈妈。

“我们的事跟你爸爸和哥哥说了吗?”我最关心的还是这件事。

“说了。”

“他们怎么说?”

“他们说还要了解了解你的情况。”

“我的情况你最清楚,你没说吗?”

“说了,但他们还要了解。”

“你都说了吗?”

“你的工作还没说,其他都说了。”

“为什么不说我的工作?”

“这个我现在不敢说。”

“为什么?”

“我怕爸爸不同意。”

“你爸爸不喜欢我的工作?”

“我不知道。”

“那你什么时候说?”

“我也不知道。”

“快点说吧,等我从老家回来时给我一个信。”

“哎。”央宗说着点了点头。

我走得急,再也没跟央宗多说。

 

我回到老家时,母亲已经去世好几天了,我没有见到母亲的最后一面。离开印度前姨夫告诉我办完家里事尽快回去,所以我在老家只呆了几天。母亲已经去世了,我呆在家里只有更加思念母亲,还不如早点回到印度投入工作。离开家乡前,我到哥哥那儿去看了看,我哥哥住在另一个偏僻的山沟沟,嫂子就快临盆了,这次母亲去世哥哥也没能来看看母亲一眼。

哥哥问我现在做什么,我说跟姨夫往返中印之间跑些生意,一说到印度,哥哥问我达赖喇嘛的病情,他知道在几个月前达赖喇嘛得病住院的事。

哥哥告诉我,当他听到达赖喇嘛昏迷住院的那一刹那间,心情非常复杂,首先是控制不住的悲伤,但同时也有一种淡淡的喜悦。为什么呢?因为当时他的老婆怀孕已有六个月了,还有三个月就要生了,他预感到不久的将来在世界的某个地方将要降生一个新的达赖喇嘛,而他始终认为他老婆肚里的这个小孩不一般。

怀孕没多久,他老婆的妊娠反应就极大,虽然这个小孩是他们的第三个孩子,但比怀前两个小孩时反应都大。怀孕两个月的时候,他老婆天天吃不下饭,一吃就吐,这种反应生前边两个孩子的时候根本没有过,五个月的时候,家里的两条狗无缘无故地死了,不久他大女儿又病得差一点送了命。哥哥常对别人说,他老婆肚里的这个孩子不是一般的孩子,肯定是个活佛的转世灵童。他的朋友嘲笑他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就这样说。后来他跟别人打赌,把老婆带到拉萨的一家大医院做B超,结果肚里的小孩真是男孩,这下他更有话说了。

哥哥半开玩笑地对我说:“说不定我这个孩子就是十五世达赖喇嘛。”

“别乱说,十四世达赖喇嘛还在世呢,我们怎么能生个十五世达赖喇嘛呢?”嫂子瞪了他一眼。

“这孩子生的时候十四世达赖喇嘛还在不在谁知道。”

“别乱说,你脑子里根本就不应该这样想。”嫂子生气了,“小孩健健康康就行了,我们哪有那个福气!”

“这难说,前几世的好几个达赖喇嘛都出生在穷苦人家。生个达赖喇嘛的转世灵童那一切都解决了。”哥哥自言自语,“再也不用整天为生活发愁了,也可以离开这个地方去大城市了,嘿嘿。”

“你别整天胡思乱想。”嫂子打好茶,给我到了一杯,“生个达赖喇嘛,那小孩就是人家的,我们父母没有一点权力。”

“这多好,什么都不用操心,别说小孩的一辈子不用操心,就连我们也立马变成了贵族阶层。”

“嗨,贵族阶层,你只字不识怎么变成贵族阶层?人家贵族阶层首先得要识字。”

“没这个说法,我听说过去确认十四世达赖喇嘛的时候,他的父母也不识字,可达赖喇嘛确认以后,父母马上变成了西藏噶厦政府的贵族,给他父亲封了个什么官,给他母亲也封了个什么官。”

“你也想当官了?”嫂子笑了,“你别做梦了。”

“什么做梦,我这个孩子不一般,你看这一年这么多征兆。”哥哥说完自己轻轻摇了摇头,好像自己很惊讶一样。

我始终没说话,只是笑着听他俩你一言我一语。

院里的狗吠了,夫妇俩知道两个孩子回来了,他们赶紧把火烧得更旺,熬好的骨头汤里放了些白萝卜丝奶渣之类的东西,晚上我们喝骨头面汤。

晚上,嫂子和孩子都睡着了以后,哥哥偷偷到我睡的那间屋来了。哥哥说他知道十四世达赖喇嘛已经昏迷的事以后,常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祈祷他的孩子在达赖喇嘛圆寂以后出生,因为当十四世达赖喇嘛圆寂的时候,在这个世界的某一个地方一定会降生一个他的转世灵童。

“我的这个孩子能这么准点地生出来吗?”他问我。

我什么也没说,这我怎么回答?

哥哥看到我不回答,就自问自答:“会的,我这个小孩不一般,这就是一个活佛的转世灵童,不是达赖喇嘛的转世灵童也得是拉萨哪个大寺庙里的一个大活佛的转世灵童。”

我突然想逗他:“十四世达赖喇嘛还没有圆寂,可你的孩子已经在嫂子肚子里呆了快一年了,这怎么能算是转世灵童呢?”

哥哥听了我的话愣住了,表情错愕地盯着我,眼里慢慢涌出的失落伤心让我于心不忍,我马上改口:“我算的不对,你算的也不一定对,人家有人家的算法。”哥哥好像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后对我说第二天他要去镇上卖羊皮子,让我也一起去。

第二天我们早早就起来吃了早饭,把皮子捆在摩托车上,骑着摩托车就去了镇上。

到了镇上农贸市场上,哥哥来到他常占的位置,把摩托车支在一边,把皮子放在地上,开始卖皮子。

过一会儿,来了几个买皮子的人,一聊原来是哥哥邻村人。

哥哥和他们聊了起来,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十四世达赖喇嘛,其中一个小伙儿有些神秘地放低声音说:“听说这回贡堆很难救回来。”(贡堆指达赖喇嘛)

“现在是不是还在昏迷状态?我们都多念念经,除此我们也没办法。”跟青年一起的一位年长男人低声说

“有的说已经不在了。”一个像中学生的小孩凑过来附和了一句。

“别瞎说。”年长男人向那小孩瞪了一眼。

哥哥问:“那现在到底怎么样呢?”

“不是说昏迷了吗?”

“那有没有生命危险?”哥哥追问。

“当然有。”

“那还能活多久?噢嘛尼呗美哄。”哥哥问完随口念了一句六字真言。

“阿布(大哥),这到底多少钱?”这时有人把皮子提得高高的问我哥哥。

话题又转到生意上去了。

我像个哑巴似的站在一旁听着他们说话,心里解析他们说的每一句话,这是我的职业病。

哥哥的二十几张羊皮个把小时的功夫全卖出去了,然后他带我到附近的一家餐馆去吃了几个包子,喝了几杯茶,再去买了两斤肉就骑着摩托车来到了托林寺。哥哥说他想到罗布桑珠活佛跟前坐坐,打听一下十四世达赖喇嘛的消息。

哥哥很早就认识这位活佛,遇到拿不定主意的事,他就到活佛跟前询问,黄道吉日他也来托林寺朝拜,顺便给活佛带点东西。

今天活佛正坐在僧舍外的墙角晒太阳,看起来无精打采,很疲惫的样子。活佛说他今天身子有些不舒服。

活佛让哥哥和我坐在他的对面的小垫子上,一个小沙弥给我们倒了茶。

活佛先问了问哥哥家里的情况,哥哥把家里的、生意上的事都跟活佛说了。

活佛又问我现在做什么,我说做点小生意。

差不多喝完一杯茶时,哥哥放低声音,神神秘秘地问活佛:“仁布钦,听说十四世达赖喇嘛病得很厉害,是真的吗?”

这句话触动了活佛的痛处,活佛眼里立刻噙满了泪水,他咽了咽嘴里的唾沫,点了点头说:“这次不好,这次不好,我也连着好几天做了一些奇奇怪怪的梦。”说着抬手擦去滚出眼眶的两滴晶莹透明的泪珠,他的手指有点伸不直、皮肤干枯。

哥哥看到活佛脸上痛苦的表情,再没说什么

我们都沉默了好一会儿。

“活佛,如果这十四世贡堆圆寂以后还会有十五世吗?”哥哥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问出了今天在市场上听到的消息。

“怎么可能没有呢?这是我们佛教的延续,佛教不亡,转世不断。”活佛奇怪地往哥哥脸上看了一眼。

“那我听说这个十四世达赖喇嘛已经宣布从这一世起再也没有达赖喇嘛了。”

“不可能,别信这些,现在通讯设备多了,乱七八糟的谣言也真多。”活佛双手捂住脸搓了搓,好像想让自己打起精神。

“是,是。”哥哥回答着,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我们从托林寺出来回家时,路过一片的草地,时值初春,草地一片翠绿,各种野花在绿草间争相盛开。远处绿草茂密的地方,还有不少羊在悠闲地吃草,草地尽头的公路上步行着几个身上背着行囊的朝圣者,偶尔驶过一辆装满东西的大车,朝圣者们便被裹在尘土之中。

哥哥把摩托车支在一边,我们在草地上躺下休息,仰望着湛蓝的天空。我扭头发现哥哥闭上了眼睛,大概睡着了,我继续看着蓝天白云,贪婪地享受着难得的宁静 ,眼前出现了央宗那张圆脸,我在想,她跟她的爸爸说了我的事了吗?这次回拉萨会有个结果吗?

不一会儿,哥哥醒了,对我说:“刚刚在我眼前出现了我们村里的人,他们双手捧着哈达,穿着新衣服,满脸是笑。还有县里的领导、地区的领导也穿着节日里才穿的衣服,捧着哈达,朝我们家走来,很多车停在村外的大坝子上。我知道,这天是个大喜的日子,前几天你嫂子生下的孩子正式被确认为第十四世达赖喇嘛的转世灵童。今天他们要请我们的小孩到拉萨。

“我们的小孩叫藏林唯色,很聪明,长得也好,虽然个头不高,但穿了那身新做的绛红色袈裟,让人看了就尊敬。我和你嫂子也穿着漂亮的新衣服和人打招呼。

“我家从来没有来过这么多人,我们也从来没有穿过这么漂亮的衣服。这些衣服全是前一天县里派人送过来的。真的实现了我的梦想,我太高兴了,乡亲们全用羡慕的眼光看我。

“我和儿子藏林唯色上了一辆我从来没见过的高级轿车,我从车里向村民们挥手,村里的一些长者高高举起合十的双手,然后跪下磕头,还有人流出了眼泪。

“这时,我想起了上次在镇上卖皮子时一个根(老师或师傅)对我说十世班禅确认以后,他的父亲母亲都被封为政协委员,享受共产党工资的事。现在我儿子是达赖喇嘛了,我也能当上政协委员了,我就要有工资、有钱了。我就忍不住在车上哈哈笑起来,结果就醒了。”

哥哥仍然沉浸在刚刚的梦里,哈哈的笑了起来。

这笑声在空旷的草地上显得格外的响亮,笑声被风带到远处的山坡上,又从对面的山涧传来回声。

几只不知名的大鸟在天空盘旋,睁大眼睛俯瞰草地上的我们。不远处吃草的那些绵羊也抬起头来,瞪着奇怪的眼睛往我们这边望过来。

“哥哥,别做梦了。”我忍不住笑了。

哥哥扭头看着我,表情认真地说:“真的,这次我这个未出生的孩子可不一般。”

 

我回到拉萨后,首长让我马上回印度,说有急事,这样我没有时间去找央宗,带着一丝遗憾回到了印度。

到印度后姨夫告诉我说达赖在几个月前给次旺仁增交代过一件事,次旺仁增是个噶厦元老,可他从达赖不省人事到现在也没提过这件事,让我去摸摸情况。

我多方了解,最终藏人顿珠加布给我带来了比较准确的消息。

那是达赖住院之前的某一天,他把次旺仁增叫到身边,讲了以后寻找第十五世达赖的一些事。

次旺仁增离开之前,达赖像交代后事一样,指着经堂内的佛龛说:“我把那些想法都写在了纸上放在那里边了。”

次旺仁增听后,心里有些忐忑不安,他觉得达赖喇嘛是不是有什么不详的预兆?

达赖看出了次旺仁增脸上的疑虑,就说:“我最近身体有些奇怪的反应,老头疼背疼。”

次旺仁增回去以后,立即吩咐达赖的御医密切注视达赖的身体情况。

半个月后,达赖脑溢血住院了。达赖住院后次旺仁增一直在考虑那件事要不要给司政说。他犹豫了整整两个月。

眼下达赖圆寂了,次旺仁增觉得不说不行,于是他把那件事告诉了司政。

司政是一位几年前从英国回到达兰萨拉的官员,他年轻,见多识广,火气也不小。

他听次旺仁增这么一说,心里的一股火突然窜了上来,但他面对这位噶厦政府的元老,不敢发火,只是语气不善地说:“大人,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不早说呢?”

“这个我得慎重考虑,这不是一件小事。”

“嗨……”司政叹了口气再没说什么。这回辛亏是次旺仁增,要是换上另外一个人,按司政那个脾气,非把他痛骂一顿不可。

“走,我们马上把它拿出来。”司政想知道贡堆到底是怎么想的。

在路上,司政在心里猜想,贡堆说他是最后一世达赖喇嘛,那么他留下这么一个寻找转世灵童的想法是什么意思?难道他说他是最后一世是说说而已?或者他有别的什么想法?

这个时候走在他身边的次旺仁增有些犹豫了,他问司政:“你说这件事不会传出去吧?”

“谁传?大人,你不相信我?”司政指了指自己的胸脯问次旺仁增。

“不是不相信你,是那两个看管经堂的僧人。”

“传就传呗。”司政思考了一下说,“寻找灵童是西藏六百万藏人的事,我们是替六百万藏人做事。”

司政和次旺仁增来到达赖喇嘛经堂门口,边巴扎西开了门。

“佛龛钥匙呢?”次旺仁增轻声问边巴扎西。

“在这儿。”说着边巴扎西把一串钥匙交到次旺仁增手里。

“师傅没醒呢?”司政轻声问了一句。

“没有,在那儿。”边巴扎西小声回答,伸手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垫子。

司政和次旺仁增同时看过去,微弱的酥油灯光下,老僧格钦达瓦盘腿坐在垫子上,身子靠在墙上,头微微向上仰着,身上披着斗篷,双手放在怀里,静静地睡着。

他们打开了佛龛门,把一个黄布包拿出来,次旺仁增赶紧打开看,里边有好多写了字的纸张。

“就这个。”次旺仁增脸上露出了笑容。

司政把手伸进佛龛里摸了摸,想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东西,可他什么也没摸到,却碰了佛龛里的一尊佛像一下,佛像身上的什么东西掉了下来,“咣啷”的一声,他们三个顿时屏住呼吸,同时转头看向老僧格钦达瓦,可老僧一点动静都没有,只有影子在酥油灯光下时隐时现。

司政锁了佛龛的门,把钥匙交到边巴扎西手里,拿着黄布包就出去了。

回到司政办公室,司政将那一摞纸分成两份,和次旺仁增每人拿着一半读起来,可读了半天也没读出有关转世灵童的事。

司政打了个哈欠说:“这哪儿是对转世灵童的想法,这都是对世界的看法。”

“我也觉得,难道贡堆没有留下来什么东西吗?”

“也许没有,贡堆不是说他是最后一世达赖喇嘛吗?”

“可如果没有,他不会对我那样说的。”

司政没说什么,把手中的纸放在一边站了起来,想了想说道:“贡堆说他是最后一世达赖喇嘛,可又说对转世灵童有些想法,这前后是矛盾的。”突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我想可能还有,只是我们没有找到,我们再去找找。”

“现在?”

“就现在。”

“那行,走。”次旺仁增有些不情愿地慢慢站起来。

司政和次旺仁增又去了一趟,打开佛龛门以后到处摸到处找,可除了佛像什么也没有。

这时司政突然发现佛像好像有人动过,立刻起了疑心,出来时对次旺仁增说:“佛龛钥匙在这两个僧人手里,他们不会动吧?”

“你说格钦达瓦和边巴扎西?”次旺仁增问。

“对。”

“不会的。”

司政若有所思,再也没说什么。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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