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人生如套

人们去俄罗斯游玩的时候,会被当地的一种工艺品吸引眼球:套娃。一整套的套娃,通常大大小小十几只,彼此造型色彩相似,小的可以套在大的里面,再大小一起套在更大的里面,一个个套起来,最后只剩一个最大的套娃立在那儿,别的套娃全被它套进去了。

可以将“套娃原理”作一延伸推广:我们往往重视并且记住了历史上某个重要的“大日子”,殊不知,其实有许许多多平平常常的“小日子”被它套在里面了。

人生就是这样大小里外分裂的。人生就是这样的一件工艺品。

 

  1. 对话之一,罗小乐与女职员,卑贱者最聪明

某年六月四日,这无疑是一个人们公认的“大日子”。

中国上海,某所著名的理工科大学。

上午九点十七分,学校“运通复印中心”对外服务柜台前,机械工程系青年教师罗小乐正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试图说服那位女职员放他一马:“那么,阿姨,最低限度,只复印一张吧,就一张。复印一张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吧?”他觉得自己颇像一只砍头去尾的鱼虾。

复印中心内有一股浓重的油墨气味,使得直截了当的口头请求被一种类似于官僚书写的拖拉作风连累了。罗小乐总觉得,一般情况下,一个“知识分子”的上午会过得比较草率,今天他本想改变这种倾向,在上午认真做点事,不料一大早偏在这儿碰了个软钉子。

 

事情要从昨天说起,昨天下午,罗小乐收到一所美国著名大学招生机构寄来的快件,是寄到他家里的,寄到学校太显眼。那是他报名攻读博士学位课程的其中一所国外大学,申请手续已办得七七八八了,但还缺少一份推荐信,需要有人(最好是“名人”)书面推崇和担保他以往的工作和学习经历以及能力品格等,招生机构的快件就是催要这份推荐信的,否则手续不全,于下学期开学前登记入学就会泡汤。是他的疏忽,得赶紧办,而且非得找有份量的人办。为了这事他今天六点起床,吃了早餐做完家务,八点前就从家里倒腾几趟公交车赶到了学校,去机械工程系“制造工艺”教研组办公室,找他的导师纪孝宽教授求助。纪教授是个十足的大忙人,典型的“社会活动家”――基本上不在学校忙乎,校外的各种各样事务才是“份内事”。好在罗小乐知道,教授习惯每天一大早到自己的办公室坐坐,点个卯,翻看一下桌子上新收到的信件(那年代那还仍然是同外部联系的很重要的信息渠道),抽几根蹩脚香烟,过了十点有时更早过了九点你就很难在校内找到他老人家的仙影了。

这么早就在办公室见到罗小乐,纪孝宽教授有些吃惊。教授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他的这位弟子了,什么地方竟有了一种生疏感,甚至是好像见面得不是时候。罗小乐三言两语对纪教授说明了原由,教授答道:“哦,推荐信。当然可以。这样吧,你自己起草一份推荐信草稿,给我过目修改,再正式打印让我签字。此外,为慎重起见,你给我一份你硕士学位课目的考试成绩,作为我给你下学业评语的参考。”――到底是罗小乐紧跟了多年的贴心导师,纪孝宽教授满口答应了写推荐信的事,只是又沉吟着附加了一个不明不白的条件,似乎是想通过让罗小乐费点劲提呈些东西(别空着手),从而表明在这欲取欲与的事情上他握有某种“主动权”。

“唉纪老师,我读硕士的课目考试成绩以前每学期都给你看过,你都签了字的,你还不是一清二楚?”罗小乐嘴上佯装打趣地说着,心里却在打鼓,越是细小的事情你越是不可能同一个看重自己威望的人通融。

“我记得是看过的,前几年了……不过,那不一样,你还是再给我一份吧。”果然,教授坚持己见。罗小乐想,“不一样”是啥意思呢?是不是他太早来到办公室打扰了教授的清静,惹得教授有些不高兴?“不一样”的不高兴。罗小乐感到教授仿佛是在固执维护一项长期养成的个人爱好──如果他再讨价还价,就肯定变成冒犯了。

在今早赶来办公室见纪教授之前,罗小乐已经有一整个星期“猫”在家里而没有在学校露面了。那都是拜“全国形势”所赐之福――早在几个月前,全国各地的大学生就群起闹开了学潮,持续至今,似乎有越闹越大局面难以收拾的趋势。党和政府已在学潮初期就有“先见之明”地将之定性为“动乱”――还别说,的确是乱,但又好像没人怕乱!你瞧,最近情形又有新的转变,学生开始罢课了,行动进一步升级,还闹得挺凶挺那么回事的,学校的各项秩序都随着学潮动荡而陷入了不正常状况,最奇怪的是,千头万绪好像突然没人管了,好像一只饱满的气球被戳破了一个洞就整个漏了气瘪塌了。比如,系里乃至专业教研组,少见的这整个星期没有安排任何要求教师“出席”的会议和活动,连平时雷打不动的每星期两次的集体政治学习都被临时“取消”了,就是说,作为教师你即使不去学校和教研组也构不成“缺席”。特别是,学生罢课,教师也就没有任何课要上,闲空了一大块。总起来说,在此特别时期,他不去学校也属正当举动,但是,罗小乐深知,个人的组织观念和组织关系千万不能忽视,为尊重他的直接上司,罗小乐曾打过一个电话向他的导师纪教授打了声招呼,为他近期的不来学校给了一个解释。他猜想,除了教授,其他人在这种闹腾的“大日子”里是不会注意到他这样的小人物是否有去学校的,他们应该都有各自的“小事情”兜转着――后来的事情却证明他如此这般一厢情愿的猜想恰恰错了,“大日子”是分外敏感的日子。

现在,学生开始罢课以来一个星期就那样过去了,像一阵风刮过,只是风雨未曾停歇。罗小乐来到了学校,是为他自己的私事,否则在“风雨天”里他宁肯在宁静的家里“猫”得更久。

说到对待学潮,噢不,对待动乱的态度,他一个所谓的“青年学子”,满脑子的想法很单纯很直接――他对动乱不感兴趣,对学生罢课运动的进展,对其它流传的有关小道消息大道消息也提不起兴趣,理由很简单,那根本不是“他自己的事”,与他生活的“实质内容”不相干。哎嘿,说到“他自己的事”吧――这个爱打官腔的纪老夫子,偏节外生枝要考试成绩单!罗小乐手头只有一份读硕士学位课程的考试成绩单的原件,需要赶快复印一张给教授老头送去,另外再复印几张以备不时之需。他于是离开办公室,举步朝学校的新型三产单位“运通复印中心”走去。他很久没来学校,讯息闭塞,不知道恰巧在昨天,学校党委紧急下达了一个红头文件,规定校内所有拥有复印机的单位,每台复印机都要由专人严加看管,不得随便复印“来历不明”之物。这是为了堵塞“漏洞”,杜绝非法的和有反动思想倾向的宣传品在学生中传播扩散。至于那些在正常渠道内承接复印的专业技术资料,要由申请复印的人先填妥新备的表格,那表格是特地连夜赶制出来的,里面有十几项要填写,申请人需详细列明复印的内容以及作何用途等等,一大叠新的表格现在就存放在复印中心的柜台上,申请人填完表格后,还得拿去请申请者所在教研组的党支部书记审查认可签字,办妥了这一切,呈交给复印中心的职员检查和备案,方可予以复印。尽管非常时期诸事荒废,但党委文件的贯彻效率,尤其是舆论宣传口的高速运转力度仍然立竿见影不容置疑。罗小乐是九点十分匆忙到了“运通复印中心”才知道有这回事的,他被“卡住”了。他想,这是开的什么国际玩笑,他不可能为了复印几张成绩单去兴师动众找党支部书记批准签字。好在复印中心里此时只有那位女职员在忙,而这位“阿姨”和罗小乐的姐姐很熟,所以他就满不在乎地提出让她网开一面。

想不到女职员却口齿清晰地一口回绝了他的请求。她警惕性很高,对她来说,他的满不在乎却也是“来历不明”的东西。

她平时工作吊儿郎当的,还经常埋怨干复印的活又辛苦又拿钱少,没有奔头。但如今一纸党委的红头急件突然使她意识到这份革命工作的重要性和严肃性,清早一上班她正想找一件事最好是找一个人作为目标一展她心头扬眉吐气的快感,罗小乐就是这第一个冒失地撞在她枪口上的活宝。没错,她认识他姐姐,但那又怎样?那反过来让她感到兴奋刺激,因为如果能够一视同仁不讲情面坚决把好关,那就更加体现了一个普通员工政治上的正确性和坚定性。就这一点来说,她又有点欣喜罗小乐的出现,罗小乐代表了党对她的严格考验。

“那么,阿姨,最低限度,复印一张,就一张。只复印一张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吧?”罗小乐碰了一鼻子灰,迫不得已将自己的要求削减到不妨碍她执行规定的最起码程度。算他倒霉,今天上午是“知识分子”注定要退却的时辰。

“十张不行,一张也不行!党委文件印得这么大贴在墙上,你可以自己读。”她的顽固和嚣张有增无减。自从她八点准时上班到现在,复印中心里只出现了罗小乐这一张外来者的脸孔,可谓孤单好欺,集中全部的轻重火力对着他开火,不怕误伤别的无辜群众。

罗小乐无言以对。他气恼地站在那儿,转而用一种有点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女职员。他知道她是顶替她原先在学校食堂做事后来退休的父亲进校工作的,文化程度很低,他姐姐甚至说她很笨。可是在愚笨与是非分明之间真有一道障碍吗?他琢磨着,现在他和她这样僵持着的桥段符合他看过的某些国外电影所描写的情景吗?这不,那些头脑简单、心地善良的女子怎么一来,就为对面的男青年的恳切眼神所打动,转而对他的不幸遭遇深表同情,义无反顾地伸手帮助他。这种转折在导演的安排中还很关键。等一等,男女主角最后是否一定还要发展出一段浪漫结局?这是唯一值得商榷值得犹豫的。

“你这样站一整天也没用!”阿姨无情的猛喝打断了他幼稚的幻想,“我不会为了你一个人开这个缺口的。”看来这次导演也拿到了党委的红头急件。

你得认了!这个颠颠倒倒的世界!反过来的事实就是,再荒唐再邪恶的勾当也总能够得逞。就如同真相总是沦为谎话开花结果的肥料。

“我姐姐可是在你顶替进学校工作的事情上帮过你的,你也该看她的面子帮我这点小小的忙吧。”话说出口的一刹那,罗小乐觉得,为了复印一张薄薄的成绩单而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真是万不得已伤感情掉份量。

“是的,没错,我知道你会把你姐姐抬出来的。不过,桥归桥,路归路,我欠你姐姐的情,但还不至于因为人情而让我犯政治上的错误吧!”她回答得斩钉截铁。谁说她笨?经手复印过了太多上面所印发的红头文件黑字报告的人,对于原则立场的条理阐述,学不会看也看会了。你才笨呢!

在我们国家,有多少人笨得很扎实很欢快很理直气壮呀!

嘿,她还会死硬地强调“政治”这个词――罗小乐闷闷不乐地走下“运通复印中心”门外的台阶时在想――这个社会,不是人愚蠢,就是“政治”本身变得愚蠢了。

 

  1. 对话之二,纪教授与罗小乐,话不投机半句多

那天早上八点刚过,纪孝宽教授在办公室里压着声音打电话,他在竭力为自己疏通某个公事公办的门路。

“喂,票务组吗?我找老周,喂,老周:我是机械工程系的纪孝宽,我想问问你,我前两天预订的去宁波开会的火车票有没有落实?怎么,票很紧张,难弄?我知道,老周,现在社会上哪件事情不难?请务必帮我解决!这趟鉴定会是由机械工业部出面张罗的,部里的领导都会出席到场,张副部长专门点名要我参加的,我不能推托,……什么,要多收十元的加急处理费?可以可以,只要能搞到票。行,行,没有卧铺票硬座也行,我累点不要紧,为了加快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嘛,……多谢了。记得,那十元的加急费另外给我发票。”

教授挂了电话,缓步走回到自己的座位――办公室是几个教师合用的,室内唯一的一台 “共用电话机”搁在门后面的小桌子上,距离教授的座位有五六公尺――向坐在他对面的罗小乐摇了摇头:“哎,如今那些筹备会议的人总喜欢把事情搞得临时抱佛脚的。这不,鉴定会的邀请信寄到我手里时离开会的日期只剩一个多星期了,我出差去参加会议毕竟还要系里的领导批准,要时间的呀,……”他一边抱怨,一边迅速拿起桌上的一个陶瓷茶杯猛灌了一大口水。人的生理反应是很奇特的,一件事情,你的嘴巴解释得顺风顺水的,身体其它某个部分却在逆风逆水似地提醒嘴巴:口渴了,赶紧喝水。

很巧,此时此刻,教授的眼光和罗小乐的眼光同时被放在陶瓷茶杯旁那封印刷精美的邀请信吸引了过去。

那是机械工业部属下的“新产品开发局”和宁波的一家乡镇制鞋企业联合研究开发制造的新型“皮革制鞋一条龙自动化设备”的鉴定会。纪教授是全国机械加工工程理事会的常务理事,机械加工和设备专业界的元老级人物,这样的“部级”鉴定会是少不了要他去坐镇拍板的。事实上,近年来教授越来越走马灯似地参加诸如此类的成果鉴定会、项目审批会、课题论证会、论文答辩会,等等,以至于专业教研组里乃至工程系里都有颇多的风言风语,指责他过分热衷于“社会活动”,荒疏了有待他领军进行的工程科学和加工技术方面的前沿学术研究,更有人非正式地“揭露”他具名发表的许多文章都是依赖于他的助手和学生作出的成果。对于这些明枪暗箭,教授倒深具涵养地听之任之,从来不予争辩。当然,他也不会因此而中止或“转让”他奔赴各地辛勤耕耘的权利,他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旁人的说三道四并不能削弱他的行动基础,就如同不能削弱他的牢固地位一样。

“今天这个会,明天那个会,全国一天要开掉多少会!”纪教授忽然累了,一边说着一边打了个自强不息的哈欠,“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绝大多数这类会议没有实质性内容,浪费资源。就好比这次这个制鞋专用设备,我敢断定它的所谓‘一条龙自动化’就是抄袭国外六七十年代同类机器的一些过期了的专利和设计,……哪里真有创新意义和学术上的价值!但是,话说回来,会议还是要召开,进步还是要肯定,成就还是要宣传,……轰轰烈烈搞出动静搞出名堂来,一则大家都能赚钱有创收,二则大家都能增添将来评定技术职称和竞争领导职位的资本,何乐而不为呢?”他用双手轻轻按住桌面,仿佛在运用他潜移默化的威严,主持一个最为开诚布公畅所欲言的大会,会议仅仅讨论一个极其重要的题目:一个人的终身抱负――若有的话――它要怎么样与全社会的形势发展和供求体系,变通融和为一体?

大会的唯一忠实听众罗小乐听着教授的感慨发言,没有吱声。他知道教授把他当作“嫡系”的门生,自己人,此节对他说的是真心话。但他更知道,这突如其来的坦诚只是让你倾听的,你千万不可接过话头往下说。往小的方面衡量,它都会变成坏事――如果教授反常地维持这种莫名坦诚的心情,就可能同样没来由的拒绝给他写那封重要的推荐信。

对照自己的处境,罗小乐心里说,人各有志,就说今天吧,要不是为推荐信的事,他才不会这么“自讨苦吃”呢,起身这么早,高峰时段花几小时一路挤爆满的公交车挤得人都散了架,走进这间办公室时感觉到天好像还没亮透,空气污浊,脑袋瓜昏沉沉的。他一进来时没看到办公室里有人,一时以为今天教授不来办公室了,刚想放松腿脚哼哼小调还想朝地上吐口唾沫,却忽然听到门背后教授说电话的声音,着实吓了他一大跳。疯了。

有短短的一阵,教授和罗小乐面对面坐着,各怀鬼胎,沉默。

窗外,可以听到他们办公室所在的工程楼对面那高压实验室运转着的巨型过滤器沉闷的冬冬冬冬声,隔壁的学校汽车修理车间乒乒乓乓的金属敲打声,以及楼下不时经过的自行车的车铃声。身外的声与物,使人无端地觉得离客观世界远了,……

远了,又近了。

“你刚刚说什么来着?哦,你的推荐信。”教授喉咙里咕哝了一下,打破了沉默。

罗小乐的心思也从“远处”回过神来。他刚才体会到,人与人相互间的怠慢有时竟具有某种弹性。

他赶紧趁热打铁:“是的,推荐信,……对方要求推荐信能着重反映我的研究能力,最好能具体列举一些已有的工作成果。”他禁不住对信的“格式”多说了几句。中国人普遍看重说的和写的,外国人这方面和我们有什么本质区别?他们的耳朵眼睛不也长在脑袋上吗?

“我知道这一类推荐信的要求和写法,我也懂得怎样表达,……”教授有些以老卖老的不耐烦,“至于具体的科研成果么,你和我合作搞了那么多年的课题,……哎,等一下,说起课题,我倒想起了,上次你给我看的那份关于‘超高光洁度机械化学综合加工’的课题小结报告。”教授随手拉开办公桌左边的抽屉翻找着,三两下找到了,他从抽屉中拿出一厚叠的纸页,“嗯,怎么说呢,你知道,这个课题的内涵在国际上是比较先进的,以我们现有的设备和试验条件能作出报告中总结的那些发现和结论,是很有意义很有价值的。不过,我仔细看了报告,有个别地方还不够严谨,有些数据要进一步再求证和补充,喏,我都用红笔将它们分别注明了,……”教授又拿起陶瓷茶杯喝了一大口水。纸页上圈的红笔的笔迹也像喝足了水,显得格外饱满湿润。

“补充,求证?”罗小乐不明所以地跟了一句。他佩服教授发散性的思维方式,说着推荐信的事就忽儿一转一跳跑到“超高光洁度加工”上去了。而且,那个课题是他三月份干完的,小结报告四月份就给了教授,一直在那儿压着没有回音,他以为教授对他所干的结果评价平平,不以为然,他自己都差不多忘了这事。自四月份以后,因为忙着报名就读国外大学课程的事,他没有精力和时间再拓深旧课题,更不用说开辟新课题了。

“正是――需要补充若干实验,结果要尽量深入详尽。”教授来了兴致,“我现在指导的两名研究生正在进入毕业论文的课题准备阶段,依我看,正好可以安排他们帮助你,结合你要做的实验一起搞。”教授说得相当谨慎,他建议中所包含的人事安排听起来也是那么顺理成章,那么体谅他的学生弟子孤军作战的苦楚。

“……”罗小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答不上来。他的思绪至少一半还粘滞地停留在推荐信上面,外加他发现自己今天的心情不是很好。他像一个病人,而医生在称赞他的病情。

“另外,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情。”教授的手习惯性地滑向了陶瓷茶杯,“今年十一月在英国曼切斯特要举行新一届的‘国际机床和加工技术’会议,主办单位已给我寄来了征稿通知,我认为我们这篇课题小结完全可以进一步拓展,然后整理完整去应征稿件。”教授说到这儿,做了一个必要的停顿。这次教授捧起陶瓷茶杯,却没有急于喝水,而只是让自己那双能小心衡量轻重缓急的手察言观色地抚摸那只暂时还紧密合着的茶杯盖,罗小乐此时醒悟过来,感到教授的手也在察言观色地抚摸那个别有用心的说话停顿。

罗小乐懂了,不是马上就懂,而是本来就懂。

教授已经有意无意地将课题小结称做“我们的课题小结”。“我们”――在那篇将由目前的课题小结而“拓展整理”并最终完成,以后会在国际会议上宣读的论文的大字标题下,作者名单的小字排列,教授当之无愧的肯定是第一作者,罗小乐是第二作者,后面还有那两个“帮助合作一起搞”的教授的研究生,可能的第三第四作者,……

罗小乐做了一个表示无所谓的手势,他不想再在这种事情上徒费周折了。他只希望他和教授在所有的事情上,尤其是眼前这急切的推荐信的事上,达成有效的相互谅解。

相互!付出的代价却是单方面的。

电话铃突然响起,罗小乐“代劳”走去电话机那儿接听,然后又把话筒转交给教授。对方是上海市机械工程学会的秘书。事缘学会定于下个月召开年会,议程之一是改选学会的理事会。纪教授现任学会的第一副理事长,理事长则由一位党内的德高望重的老前辈挂名。本次改选,党的老前辈将以终身名誉理事长的身份做交换“退位”,新一任理事长要由名副其实的专业人士来担当。这一年来,学会的各项常务活动都是纪教授在忙碌着出面主办,虽然活动不是很多也不是重头戏,但毕竟有象征性的功劳苦劳,再者,教授的资历和声誉也是众望所归的,种种的种种,这新的理事长的位置非他莫属。但是,秘书带来了负面的消息,学会内另有一批具备实力的人在暗中串通活动,以纪教授已年龄“超标”应该让贤为由, 对他的“合法继承”提出疑问和挑战。明争暗斗是难以避免的了。秘书是站在纪教授这一边的,他打来电话是向教授东拉西扯地汇报就这事向各方努力打听到的最新动向。

纪教授极仔细地听完“汇报”,自始至终没有插一句话表示意见,只是轻声谢了秘书。

接完电话教授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下,他疲乏地摘下眼镜,从衣袋里掏出一块不怎么干净的手帕擦拭着镜片。带眼镜的人摘掉了眼镜的脸愣一看去,总给人一张脸谱的印象。教授的手――手在慢吞吞擦拭眼镜的镜片,手暂时脱离了有意识的躯体,手本身在独立自主地专心致志。他的脸――教授的脸谱愈加严峻,愈加僵硬,愈加冥顽。脸谱的表情是一种表情和千百种表情融会贯通的产物。教授又带上了眼镜,脸谱幻化成了停留在空气中的残像。

罗小乐让那个残像慢慢消散,也让教授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是同一个专业教研组的董老师。董老师推门推得很小心,仿佛她深切知道,在每一扇关着的门里,都有不能被打扰的重要谈话。董老师推门的动作次序是这样的:她推开门,把头像潜望镜那样先小心伸进门里,身体的前半部分甚至包括脖子都留在门外,头脑中除了探测功能以外的其它功能也留在门外。那架灵活的潜望镜探出“水面”,手动校正,往室内四面搜索――看清了办公室内隔了办公桌坐着说话的纪教授和罗小乐,它的“面板”立刻自动释放了一个故作体谅的微笑,然后潜望镜像一部精密操作的软管仪器那样快速自如地缩了回去,门再次被无声地关上了。前后只几秒钟光景――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明明发生了却使人觉得它们并没有发生,不是因为它们发生得太快了,而是因为它们发生在另一个时空里――董老师的一连串静悄悄的推门、探测、关门的动作就使房间里的罗小乐有一种在看电影的错觉,觉得它们不是现实世界中发生的真事。

教授属于强理智型的人,他不看“电影”,没理睬董老师的推门干扰。他继续啰啰嗦嗦向罗小乐讲解应征国际会议的论文要注意的几个方方面面,还诚恳征求了他的这位“得意门生”对应征工作和相应的安排有何不同意见。罗小乐心不在焉地敷衍着,总想寻找借口将谈话拉回到一开始的正途上头:推荐信。亲爱的教授,推荐信。

谈话又断断续续来回进行了十几分钟,这越来越像一场被拖长了的低水平足球比赛,双方比迂回战术,比耐心和体能,比谁能不犯规。就在这十几分钟里,又有两次找教授的电话打来,一次是某大学一位正在申请提升正教授职称的副教授,他的申报材料的其中一位评审委员是纪教授,他在电话里当然不会违规提评审的事,而是“哈哈哈哈”一些拐弯抹角的暗示和试探。另一次是江苏省打过来的长途,某城市一所原来的“X X中等技术学校”刚被高等教育部门批准升格,成为“X X 工业学院”了,学院的院长 (原来学校的校长) 亲自打来电话,对教授在升格过程中给予的关键性帮助和支持深表谢意,并热诚邀请教授下个月去参加盛大的升格庆祝仪式。

应接不暇。那年代的人没得使用手机真是太痛苦了。

终于,电话铃再次响起时,谁也没去接。不得已,教授通情达理地叹道:“我们再约个合适的时间谈吧。”罗小乐机灵地站起来,准备告辞。

糟糕的比赛。裁判即将要吹响终结比赛的哨子了……

恰在此时,楼下有两个骑自行车的男子亮着大嗓门经过,说话的声音传上来,其中一个惶惶不安地问另一个:“你知不知道北京现在的情况怎样了,听说要出事,……”

纪教授和罗小乐不约而同竖起耳朵留神倾听,……可惜听不清楚回答,自行车走远了,只留下一路遮遮盖盖的车铃声。

(就是这看似无关紧要的问句,却是很久很久以后罗小乐记忆中,依旧留存于这个“大日子”里――当其它的声音和背景都渐渐地沉淀了过滤了淡漠了――最石破天惊最具“谴责意味”的回声了。记忆这东西,有时候类似于一种缓慢发酵的成人效应剂,当然质量不稳定的话,难保有半途发酵发坏的情况,最终没有成人,而是变为废人。)

楼下的对话仿佛给了纪教授当胸一记击打,他几乎是脱口而出:“据说北京的局势恶化了,一触即发。没想到文化大革命结束这么多年了,还会发生学生闹事搞罢课。”教授看罗小乐已经站起,便兴意缺缺地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待罗小乐走到门口,教授又似乎放心不下叮嘱道:“这两天你这做学生班主任的腿脚要勤快点,多跑跑学生那儿,摸摸动向,防止因乱生变。千万不要疏忽大意!”罗小乐坏心情好脾气地停下脚步,站立门框那儿,没有走出门,陪听着。这在礼貌上都是必要的。拖长了的比赛原本好不容易可以结束了,但一个偶然性的外部因素又将比赛延续到了加时赛。“上学期系里开会讨论总结各个班级的‘政治思想工作状况’,我们专业三年级的两个班,大家一致认为一班的班主任董老师工作深入细致,能及时掌握了解学生的思想动态,所以,董老师被推举评议为‘优秀班主任’。而二班呢,也就是你的班,反映却不是很好。”说到这里,教授抬高声调语重心长地关照他的嫡系弟子:“你现在正联系私人出国深造的事,绝对不能让系里和教研组领导对你的‘政治表现’有丝毫不佳的印象!到时候批不批准你办出国留学的护照,‘政治表现’可是极其重要的,决定权可是在他们手里。……”

“但是,……”罗小乐理屈词穷――“政治”是最雄辩的课题。

好像为了教授的关怀备至他也非得当一次“优秀班主任”不可――看来是不可能了。

“纪教授――有你的电话!”管教研组收发的郑阿姨在走廊上大喊,外面经常有找教研组里的教师的电话打到收发室去。教授苦笑着站立起身,他知道如果他不马上答应着赶去收发室,郑阿姨会像包围了伪军的八路军游击队一样,反复喊叫到你举手投降为止。

“我这就去班级了解一下情况。那,推荐信?”罗小乐果断地实施加时赛结束前的最后临门一脚,将球射向球门。

“哦,推荐信,……这样吧,你自己起草一份推荐信草稿,给我过目修改,再正式打印让我签字。此外,为慎重起见,你给我一份你硕士学位课目的考试成绩,作为我给你下学业评语的参考。”教授说。

“唉纪老师,我读硕士生的考试成绩以前每学期都给你看过,你还签了字的。你还不是一清二楚?”

“我是看过的,前几年……不过,那不一样,你还是再给我一份吧。”教授又坚持说。

“纪教授――”郑阿姨“劳动人民”出身,中气十足。她的明显夸张的高八度可以和菜场里摆摊叫卖的媲美,在教研组的走廊里久久激荡回旋。罗小乐的耳膜被震得嗡嗡响――半点不假,管收发的人首先得是嗓音“收发自如”。

球场和菜场。名利场和市场。战场。繁华喧腾的高等学府。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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