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冬末假日。我们一行六人,三对恋侣,满载成箱的美酒肴馔 ,驾车远去雪梨城北的鹰潭河港,共租一艘三层的舱式船艇,别岸而去。三昼三夜的河上之旅,便在假日的第一个傍晚开始。

河上的陆地,是一艘动荡的船艇。桅灯诡谲地掌亮,轮机也已轰鸣,解开栓紧木桩的绳缆,一片别离岸野的愉情,那晚,正值星光灿烂。虽说冬季的风尚为瑟冷,我站立前舱的甲板,一种重返水国的焕然,使我抛弃了一切有关城居的愁闷。敞开胸襟的呼吸,也不单为自由的雀跃,还有爱情的缠绵,并以我的诚心,赞美夜河上翻涌的波浪。船艇向前行驶,水域将河岸隔开,早前的故事,即刻变作童话的一部分,再也不去惦念了。此刻的人灵,是活生生的自己。

河夜的风色尤明,船舱的灯火又很霓烁。仿佛,每个人都激情勃发,纵兴之后,继又渴望安静。当夜暮中的陆野,渐次浓缩成只现形迹的布景,在一片宽阔的河面,我们将船抛锚。浸润于水域的云岚,随着酒酣人醺的疲劳,三对恋侣,各占一方舱室内的宝地,安然躺卧,熄灯睡觉。夜眠深沉得很,晃动的船艇,象一只宽大的摇篮,我依偎爱人的怀抱,恍若归返童年。

当晨阳淡然地铺洒河面,我们的船尾,悠悠地飘燃饮烟。翌日,早餐和咖啡是在船顶的露天甲板上食用的。冬日的河域,远近散布数艘船只,四方呈现深黛色的山峦,入海口虽非遥不可及,却恰到好处的被两座山岭夹断。一路上风和神静,船艇持续朝前纵深,再次靠泊时,是在一片清宁的河滩。傍岸的青山,冬阳明暖,几个人或躺坐舱顶,或斜倚甲板,或登岸漫览。我则独撑一条木舟,朝向水湾的深里划去。在沙岸的尽里处,水秀树碧。我跳上沿岸的黑石,端视一道山涧激荡的水花。背阴的山坡上,茂林和青草沉谧静寂。一个人独自想着,远望近视河洲山林,十分奇异的语汇,涓涓渗入明澈的水波,连自己也被淡化了。山河带给我的思觉,注满了正午的空茫。

似乎永远伫立不够。一只手,轻轻地将云托住,对着风华繁茂的永恒山野,心言款款,寻求一个久未获得的答案。之后,重往水面独舟,再沿着彼岸山石,探视嶙峋的悬壁,以为是梦幻的心恋,而水光碧绿,及至横过河域,攀上自己的船艇,已是膳饮下午茶的时辰。六个人又聚集一处,散坐内舱的软椅中,言谈至薄霭黄昏。那夜,每个人都似重生一样新颖,河船上的节日,把酒展筵,还伴合了优美的音乐。那个阵刻,恰象河上新芽的月亮,恋侣心结的应感,岂止是一种深刻对望,更有纵情的同享。在温润笑魅的唇间,一支河上的夜曲,协奏着体内鸣音,飘逝进一万道纭纭洒洒的波浪里。

 

人在河上的日子,不思真实的陆地。我们的船艇,顺着奇美的鹰潭河探险索巡,访迹那些宁静幽深的岛屿和河湾。胸怀一份至情,连同着人又宛如片片精灵。

河上的第二个夜晚,我们择了一处谷仓状的水湾泊锚。已经有过很多休憩,人与河也难再割离。夜深人静,我半躺于舱窗前,回顾起一些旧事,陷进半寐的遐思。在我短暂的生涯里,每一处居地都相伴一条独特的河流。还记得舒婷的诗句:山峦与河流选择了我,让我承负不能胜任的牺牲。然而,不能驾驭的实是生活本身,也许山峦与河流并未选择我,而我依然未能胜任那种承负的牺牲。正是青春的价值不同,钉在诗歌十字架上的翅膀,在深刻的期盼中,无数番临身河间欲舞,最终却沉醉于凉冷月夜。一扇心腹的幽殿之门,洞开在云霄的广庭,紧贴河域的生命,纵使背负扁担的肩膊上,挑动的仍是那口打自理想沙井的水桶,但那个亮闪火烛的年代,已不再拥有我。

正是这样的人生,追求有朝一日把握自己,并且敢于坚定地说出:决不。奉献的悔顾,或许就在这里。属于我们这个群体的青年,还没有顽强站立,便已学会刻骨反省。忏思成为一面逆风耸动的旗子,我们仿佛总在逃避,一程又一程,东西南北迁息,没有永久居地。那些回首再望的疮痂,是极具讽刺的,恰如那块遗弃山隘的玉石,遍体泥泞。

将眼睛盯视住夜河深部,凝然河底石岸,自识生息水草的地方,同样养殖着游鱼。冬末的夜河,梦眠过去的时辰,还是一样的星空,而对旧日事记的渴念,则是在一座午后果园,那里有静美的桦树林,有可以安然常坐的凳子。

思虑已是太多。即便是完满的欢悦时刻,也会于深梦中,蓦然惊觉一些伤哀的过去,而溶滴一样突现的鬼音,又只有经历的过来人才能孑然回忆。如果望过水域,是一片澄澈的彼岸,我的痛楚或许尚能减轻。可是,夜河太邃密,和平的流风送荡的意象,人是安坐河中的船上。没有阻隔昨日与明天的堤坝,将散拂的头发拢紧,手护的胸前,就此截止一段往昔传情,俨若我又可以夜梦,安枕之前的祈祷,变作一百个连不上音节的跳跃珠子。

便于那条深沉的夜河,回首至不可界定航向的时刻,我已不乞求答复。通宵的长眠,又近凌晨了。纵然自己并未复生,但我的遥祝,那一刻对陆地的期许,撒播一腔挚爱,将鱼唤醒。

 

第三日河上的旅程,是心洁神净后的如痴如醉。一个上午,都静坐舱内阅读;近午时,又被醒起的众人欢声拥簇。晨雾早就散去,其中的一对情侣,已往不远的石岸垂钓,另一对情侣,也已双双划船去了。河水被阳光耀染,几艘住家的游艇穿梭疾行。我的爱人,独自躺在顶层甲板上晒太阳,天空更加明阔,我合拢书本,步向舱首。

泊船的左方,是一座近邻的山岛,岛上丰呈冬日的景色。棕褐色的林树,灰白的石岩,荒僻的河滩上,弃置几堆篝火的余烬。黑焦的粗木,沉陷沙砾间,万分平和的样子。通宵习舞的朦灿影子,都在日光中消泯了,冬阳覆照山峦莽林。俄顷间,一群燕子从林中扑翅飞起,颤动的群叶尚未静息,又是一只巨大的鹰隼,放展黑色羽翮,宛若一个日河的叹颂,主人一般在山野上盘旋。

我与爱人一起登上山岗,两人一前一后地沿着稠密的树莽,向上攀缘。随着坡岗高度的更移,河域的景色也在变化。山上盘踞千石,荒草间的窄径隐隐秘秘。爬上一块突立的岩石,下望那艘靠泊的船艇,一杆桅樯半伸天空,坐标似地无声晃动。横隔船与我之间的距离,是一片山梁和水域,而向往的至境,则是一个美神的音容。当水湾的沙滩还很潮湿,想象的独立,一个冬季的意识,那较夏日远为沉邃的心绪,仍是那种无以言喻的落失。或许,正是太过意会了,即使山河圣洁,还有美神的光明,与爱人肩并肩的诱惑,但在你领略之余,未曾添锦的山野,唯有一片冬日的定宁。

午后,我和爱人同去划舟,两人一桨接着一桨,并肩的山峦和水湾,不久便留在身后。阴炯的云光下波芒泛荡,我把视线越过爱人额头,探望无鸟的远空与远山。毫无预示的,我猛然惊悸地一抖,冥默的河上,一圈光符顿失。嗟哦之际,心魂告知我:美神已死。那刻,苍然空荡的视域,在我的眼内,没有些微生气。我的手臂垂俯,喉结阻塞一般的缄默,加之万般莫奈的感息。

美神死了,青春也将离逝。胸感咸咸的涩苦,而爱人依旧把着桨,充满欲恋地对我相望。望视间,两个人不由地笑了,寂然无声地又顺着来程回去。就此,三日的水上行,已近尾声。三对情侣,在登陆的那个下午,又一次开斋饮筵。但这一趟已不象初上船艇之日,每个人都深明即将各奔前程。聚约的短暂,光辉普照的昌隆只是瞬刻。更多生活的真实,你必须负托的生涯,一颗落日已半陷山崖,广博的陆地在即。将成记忆的河上乐曲,或许鱼亦觉醒,而回眸既往,终究是昨日风尘,美神去了就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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