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从哥廷根上车的时间,已接近黄昏时分。尼采想了想,还是决定去餐车吃点东西。从一等车厢去餐车,没有几步路,过一个联结口就到了。

尼采坐下来,朝车窗外看了看。列车正蜿蜒爬上一个大坡,夕阳透过青黑色的森林,把余晖洒在广袤的丘陵上。两座一高一低的大丘陵间,深色而冰冷的涧水藏得很低。一个服务员大娘走过来,很不耐烦地要他快点决定吃什么。他也没看菜单,直接要了点啤酒,几根纽伦堡的炸肠子,还有一点土豆泥。斜对角的座位上有个年轻的女子,似乎对纽伦堡的肠子做出了点反应,不知道是他说话的口音,还是对肠子香味的幻想牵动了她。

天色渐渐暗下来,八月下旬的德国已经很凉了。半开的窗子,让风直接刮进来,吹到那个姑娘脸上。她好像很冷的样子,却也一点不动,任凭风把自己一直冻下去。尼采想,她不过想冻住自己某一刻的眼神,好让某种痴情停留在面庞上不消褪。在尼采眼里,凡是年轻一点的女子,都有贵族背景,都不会辜负德意志的清风明月。好在这个时候,德意志的清风明月悄悄上来了,不作美的是大娘还没把纽伦堡的炸肠子送上来。尼采决心哪怕等到最后一个,也不去催送餐的。

月光锁定了一个角度,直射到尼采的脸上,这使他不能看分明斜对角的那个姑娘。只是,当一排排木屋,或者稍高一点的树挡住月亮时,她的脸才在车灯下明丽起来。尼采自认为很熟悉女子的表情,他相信那些古旧的日耳曼神龛里的女神都有这般神色,那些被遗忘了的痴情——不,爱死都不回头的目光——不,看到男人骨髓里去的的柔媚视线。幸好,她并没有把这样的视线移过来,她根本就一直都没有注意到任何别的人。尼采想,如果你们把这样的神情理解成少女的慌张和烦恼,那真是大错特错了。有多少这样的女子,因为人们错失了她们在寒风中凝固的表情,而错失了生命的意义,堕入平庸的日常生活。日子就像车厢,一节挂着一节,任铁轨把它们带到预设好的车站,停一停,又继续无聊地前行。

大娘终于把晚餐送来了,肠子和土豆泥冷冰冰的,一定是她在柜台上闲聊,把东西搁凉了。好吧,总要吃一点的,何苦再送回去热一下,然后又漫长地等呢!尼采这么想着,看见大娘把一份相同的晚餐,也送给斜对面的女子。这时候,餐车只剩下他们两个,除了偶尔叉子碰到瓷盘的声音,只听得见铁轮有序地撞击铁轨的响动。啤酒还是不错的,喝了几口,身子就暖和起来,人也觉得放松许多,想象力居然驰骋开来。他想,每次他的叉子放下后,必定她的叉子会动。结果,真的是这样。这边响了,那边就静默;那边响了,这边又静下来。于是,那个姑娘朝他这里看过来。而尼采,却避开了她的眼睛,转过头去看外边漆黑的一片。

“先生,先生!”尼采不认为这是车厢里发出的声音,或者根本就不认为是那个姑娘在喊他。

“土豆泥掉在你的鞋上了。”姑娘起身,递给他餐巾。他不得不极为尴尬地面对这个现实,却并没有去接那方餐巾,而是抽出盘底自己的餐巾,弯下腰去擦皮鞋。

“生活就是那么平庸,即使在旅途中也会沾上油腥。”尼采回应道。

“你不觉得这也算一点色彩和情趣吗?”姑娘说,“否则一切都只按照时刻表在执行。”

大娘突然扯着嗓子大喊:“汉诺威车站到了,有在汉诺威下车的旅客吗?”

车停了,重重的后坐力摇了一下车厢。有个胖胖的男子拎着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行李上来了,其中有半截火腿支棱在外面,穿越过道的时候,蹭了一下尼采的裤子。

“能在您边上坐吗?”胖子说,“这边该是没有别人坐的吧。”

“随您便吧!”尼采愠怒地说,不时用餐巾擦裤子上的油,“不过,这里是餐车。”

“对的,对的,是餐车就好,我一天没吃东西了,我饿极了!餐车不会打烊了吧!”胖子正说着,大娘便凑过来献殷勤,说还好,这截餐车供应到凌晨一点。于是,胖子要了面包,汤,炒鸡蛋,熏肠,烤鹅和二升啤酒。

“我叫彼得森,丹麦人,在汉诺威办事,赶夜车回罗斯基勒。”彼得森对尼采说道,又同时对年轻女子点点头,又伸过左手去想与她握手。姑娘没接他的手,但微笑着说:“我叫伊登,从瑞典的哥德堡来。”

“噢,对了,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尼采很不情愿地与彼得森握了一下手,“怎么说呢?普鲁士萨克森人,或者瑞士人……”但他注意到了那个姑娘的名字和她提及的地名。哥德堡的伊登?应该是华纳海姆的伊登,布拉基的妻子,阿斯嘉特万年花园的主人,掌管青春和苹果的女神。

 

彼得森跟尼采在同一个包厢,而伊登却在另一节车厢。因为时候还早,他们三人约定可以再谈一会儿。于是,伊登也来到尼采的包厢。

尼采的包厢里,还有另两位客人。一个乌兹堡来的经营食品喷码机的暴发户施罗德,和一个吕贝克来的老太太魏娜夫人。现在,施罗德先生,魏娜夫人,伊登小姐,彼得森和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坐在了一起。

“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先生,对了,我认识你。两个月前,我的客户的儿子给我看过你的一本书,好像叫《快乐的科学》。你是一位很有名的作家吧!认识你真是非常荣幸的事情。”施罗德兴奋地说。

伊登痴迷的眼神中掠过一丝钦羡,但很快就被掩饰过去了。敏锐的尼采感受到了,他很得意,很满足。

“不过,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我对你说的永恒轮回,还是不太理解。”施罗德接着说,“人是为着生命来的,一切的快乐建立在实物之上。没有这实物,那么一切快乐也就没有了。你的意思难道是说,实物可以轮回吗?我死了,还会再生吗?”

“没有什么实物不会消散,毁灭,但实物中的意愿是强大的,意愿带领我们永生。”尼采回答说。

“意愿?尼采先生,我不同意你的说法!意愿促成我们犯罪,只有上帝带领我们永生!”魏娜夫人似乎忍不住地插进来说话。

“只有上帝无始无终,才称为永恒。我很同意这位夫人的说法。”彼得森说。

“上帝?哪有什么上帝?”尼采很吃惊的样子,又胸有成竹地批驳道,“你们基督徒说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那个犹太人耶稣诞生至今才一千多年,而在他之前信仰何在?为了弥补这个显见的漏洞,教会不惜破坏实证的逻辑,把耶稣也证明为无始无终的上帝。”

“你们基督徒?”魏娜夫人吃惊地跳起来,盯着尼采说,“这是我今天听到的最让我大跌眼镜的话。莫非你不是基督徒?你是个异教徒?”

尼采嘲讽地说:“夫人何必这么惊慌?对一个唯物主义者你很坦然,对一个异教徒犯得着这么诧异吗?这个世界从开始到现在,非基督徒的人数远远多于基督徒。因为,唯物主义的思想,比耶稣的思想,要诞生得早;另外,崇拜其他诸神的邦国、人群和民族,不计其数。你们都是基督徒吗?”

“我在哥本哈根的三一教堂受洗,又在罗斯基勒大教堂受了坚信礼。”伊登回答。

“那么我,怎么说呢?我不是基督徒,但我信上帝。”彼得森笑着说话,又问伊登,“罗斯基勒?你去过罗斯基勒?”

“我六岁时,母亲与父亲分开了。我跟着我父亲去了罗斯基勒。在那里,我一直读书,到小学毕业。我父亲是西兰岛上的人。”伊登说。

尼采笑了,说道:“看见吗?这里有三个非基督徒。三比二,也可以说明点世界性问题了。而且,恕我冒昧地猜测,夫人恐怕不是新教徒,应该是天主教徒吧。”

魏娜夫人露出轻蔑的口吻:“新教徒?这和异教徒有区别吗?”说这话时,她的眼睛并不看伊登。

“尼采先生,你不能把我算在你这一伙里。”彼得森吃了一口从餐车带回的鹅肉,抹了抹嘴角的油,又说,“当然,我也不在她们那边。”

魏娜夫人这下终于来了精神,有些怒气地说:“我不知道这个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火车一开起来,人就堕落了!”

“堕落?”尼采说,“从罗马时代开始,我们就堕落了!在纯正的欧洲人看来,基督徒才是异教徒。原先的万神殿里,并没有耶稣的位置。当我们把外邦的神请到英雄的故乡之时,怯懦的市民们找到了屈服、背叛、自私和退缩的借口,用教会的栅栏把无能的院子圈起来,终于可以以道德的名义群蚁般吞噬美丽和全智的少数人。一切市井生活的鼠辈不约而同地,心照不宣地以众势合力围剿才情胆识,出众不再是胜利的荣誉,反倒成了裸露的危险,腹背受敌。男人因为贪生怕死而苟且偷生,口里说着和平和悲悯的辞令,肉身里却包藏卑鄙的祸心;女人由于嫉妒和慵懒而紧握贞操带,看着破碎的镜子,既不愿弃之如废,也不甘心面对裂痕的事实,只想着破镜重圆,在抱怨和哀告的期期艾艾中与杀戮同谋。基督教的道德作为奸诈、虚伪、逃避的外衣,包裹着罪恶和阴谋。这一门软弱的可怜虫的宗教,成了无数平庸之辈的避难所……”

施罗德这时候无意中打断了尼采的滔滔不绝的讲演,向伊登献殷勤,提起他上午吃到一种野苹果,滋味令人心旷神怡,说现在还剩一个,本着特殊照顾女士的原则,只好让她一人享用。而魏娜夫人终于听不下去了,她几近震怒地责问难道她就不是女士吗。彼得森被施罗德叫去帮忙,要从行李架上挪移开一些衣物。但彼得森有些尴尬,并没有伸出靠近行李架的右手,也似乎不便用左手去接。结果,只好一脚踩到魏娜夫人的座位上,用肩膀去顶施罗德的一个大包。

一阵忙碌后,伊登姑娘终于吃上那只奇妙的野苹果,心怀感激地看着施罗德出神。

“接着说,接着说,尼采先生,很精辟的观点!”施罗德眼睛看着伊登,却说了这样的话。尼采似乎忘记了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也似乎对眼前发生的事情有点吃惊。

“我不能完全同意你的观点。”彼得森坐定后,慢条斯理地说,“如果基督教被庸众利用来当作行恶的道德挡箭牌,那么,你所说的人的意愿就不会再次被庸众当作更深重的罪恶的武器吗?”

“意志是不可战胜的,它超越在道德的不平等之外。”尼采终于回过神来。

“按照意志的原则,强者必定要胜过弱者。”彼得森说。

“这有什么不好?”尼采说道,“强者当然要胜过弱者。在古时候,那叫做半人半神,也叫做英雄;在今天,就是超人。”

彼得森又笑了,显得有点迟钝。他用很谦逊的口气说:“那么,超人,在你这里就成了绝对的至上。或者说,你的意志论,则成为你的哲学中最中心的内容。我无意令你不快,尼采先生,我只是想说,我觉得,你的意见,似乎在宣告上帝已死,你将取而代之。”

尼采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再次回到激动的情绪中。他信心十足地反问:“难道这有什么不妥吗?”

“非常妥当!非常妥当!不但妥当,而且必须。”施罗德的油嘴滑舌让伊登笑出了声。伊登说:“夏娃刚吃完一个野苹果。夏娃没救了!”

魏娜夫人想,如果这时候她丈夫在身边,她一定会晕厥过去,并倒在她丈夫的怀里。可是,现在倒在谁的怀里更符合基督教道德呢?

尼采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其他人的种种反应,而是直追先前的话题,接着说道:“上帝本来就是外邦的神。现在我们驱逐外邦的神,重新自己站起来做自己的神,有何不妥?人中间超出常人的,自然有资格做人神。”

彼得森摇摇头,说:“如果宗教是万恶的,那么哲学也不会是全善的。尼采先生希望从宗教的樊笼里摆脱出来,但究竟也不应该陷入哲学的桎梏。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的意志论作为一种哲学,它至多也只是解放人性的方法。哲学执著于一种绝对的东西,比宗教利用道德来束缚人,似乎更可怕。”

尼采这下真的吃惊了。他并不相信这个胖胖的半农民长相的粗人会说出这样的话。他非常清楚,彼得森在质疑哲学的本体论。哲学需要本体吗?他不正是冲着形而上学的本体去的吗?不正是要怀疑那个无处不是的理性主义的吗?

彼得森又说:“人不只是意志动物。人还有别的能力和需求。在施罗德先生眼里,只有实物的力量。其实,在我们很一般的官能触及的实物以外,还有许多更高的实物存在。但施罗德先生对待他可以理解的实物的态度是老实的。所谓半人半神,也正像尼采先生说的那样,是人中杰出的而已。你想办法跟他打打交道罢了,何必那么绝对呢?再说,一切半人半神,我敢肯定,他们都不会说上帝死了,他们自己来当上帝。我不相信人类中有多少希望被神选的,但我可以保证那些半人半神中绝大部分都是希望被神选的。尼采先生,你从宗教的相对道德中出来,你却不能从宗教的绝对神那里出来。但最紧要的是,你从一种相对中出来,为什么要走向那不可能有绝对的哲学本体呢?你说绝对死了,已经错了。那么,你怎么还能说又由你诞生了一种新的绝对呢?绝对无始无终,绝对不生不灭,你同意吗?”

尼采想了想,说:“是的,我同意。”

彼得森又问:“那么,唯意志论生于你,你同意吗?”

尼采又认真地想了想,谨慎地回答:“或者,还有叔本华。”

彼得森又笑了:“那么,究竟是有出处的。有出处的东西怎么能唯其是呢?有生则必有灭,怎么可能是绝对呢?”

 

列车只摇晃。魏娜夫人终于朝枕头的怀抱草草晕厥过去了。施罗德先生和伊登小姐难说不是已经在打情骂俏了。而彼得森和尼采用问和答的眼神对视着,却也沉默着。

 

尼采和施罗德在过道上抽烟。

施罗德说:“女人,也是一件物质。物质的东西,只有通过物质才可以达到。”

尼采问:“那么,爱情呢?”

“爱情是更高的一种物质,自然,金钱和名誉是买不来的。比方说,我可以买纽伦堡郊区的老城堡,却也未必买得来伊登小姐的芳心;或者你的名声,一位杰出作家的名声,对爱情也是无济于事的。”

“可是,她吃了你的苹果,就有点动心了。”

“苹果?噢,对了,那只野苹果。它既不是名,也不是利。但它跟你说的意志倒有些关系。这只野苹果激发起某些意愿,它的物质性比一整车厢的普通苹果要高、要大。我们往往在讨论物质性的时候,忘记了人的需求;而在谈论需求的时候,又忽视物质的作用。物质只有在与需求发生联系的时候,才成其为物质,成其为真实的有力量的物质。我就是靠这样的认识发家致富,并且弄到许多女人的。至于说到上帝,我尽量躲着他。因为说到底,我很怕他。”

“弄到女人?那个也叫爱情吗?”

“弄到了,就有了。我和你,还有各色各样的女人,都是动物。你说的超人也是人,人就是动物。动物那点需求……噢,我忽然发现,尼采先生,你不是很关心需求,或者你只关心你自己的需求,不太懂别人的需求。”

“认识不到自己需求的人,怎么能知道别人的需求呢?”

“神的需求,一般来说,要远远大于人的需求。当然,我说神,并没有提到上帝。”

这时候,火车开进了汉堡站。已经凌晨一点三十五分了。彼得森先生拖着他重重的行李,从包厢里出来。他说:“尼采先生,我得下车了。我要换乘去吕贝克的列车,在那里渡海到西兰岛去。对了,还有一个问题,我想问你,作为绝对之数一,如果与另外一个绝对之数一相加,等于几?”

“当然等于二了。”尼采回答。

“既然都等于二了,还有什么绝对可言?实际上,绝对之数不论用何种算术的办法加减乘除,都永远等于一。只有不增不减,不垢不净,不生不灭的,才是唯一绝对。”彼得森很吃力地侧身从尼采和施罗德身边走过,继续说,“所以,众神不可能是绝对的,只有一神才是绝对的。但我支持你另一个说法,众神是存在的,并且已经复活。”

尼采朝已经走远的彼得森大声说话:“彼得森先生,能问你是从事什么职业的吗?”

彼得森停下来,憨憨地笑了一下,回答说:“我是种庄稼的,也开一爿小杂货店,偶尔在路德宗教会开设的小学里教算术。”

“你那么多行李,总是用一只手提着,不匀分一下,两只手共担,这也是一种绝对吗?”尼采好像在开玩笑。

“这件事说起来比拎行李还吃力。那是时间的相对造成的。再见了,后会有期!”彼得森说着拐出了通道,下车了。

“这位尊贵的先生,你不知道帮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士提一下行李吗?”魏娜夫人探头对施罗德先生说道。

施罗德回敬她:“说实话,我并没有尊贵到您的位置,但我正要买纽伦堡郊外一座伯爵的城堡。而那么尊贵的您,不至于在外出的时候,连仆人都雇不起了吧!”说罢,进包厢打理自己的行李去了。魏娜夫人没台阶下,只好将眼光投向尼采。尼采对她笑笑,似乎有点歉意,并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彼得森,施罗德和魏娜夫人都在汉堡车站下车了。伊登也跟着下去,在月台上跟施罗德告别。这两个人,站在灯下,女的再也不那么挺了,多少有些线条开始扭捏,而男的也不那么拘谨了,左右都看着有点倾斜,非借着灯杆支撑一下不可。尼采看着他们,既有点失落,又有点惆怅。在这方面,他始终找不到窍门,只觉得一个一个女神般的少女蜕化腐败了。他想,男人的气味是腐臭的,但女人如果扭捏成这样,应该更难闻了。他有点反胃,这个感觉让他从生理的痛苦中获得了精神的清洁和安宁。

 

我在故乡的地界做着异乡人,

所有故乡人现在都成了异乡人,

在异乡人中间做一名更遥远的异乡人,

我才是故乡真正的故乡人。

 

我知道,还有一些故乡人,

他们住在北方的群山中,

在那个惨烈的黄昏,

并未统统死去。

 

我乘着这犬儒的木桶联结的列车,

在满是油腥的浴液中,

由洁净的月神之光提升。

我为我不断闻见恶腐的气息激动不已,

这证明我依然是活着的,

而且越来越纯粹,

纯粹到难以忍受的地步……

我或者与一株青草,与一匹马为伴,

因为这些至少有共同的生命意愿,

在异族人的堕落之外上升。

 

上升!

诸神带领我上升!

去取得智慧之泉的一杯水,

我愿意付出比沃坦更高昂的代价。

我在左眼中看见我的右眼,

我在大脑中看见我的双眼。

是的,你们尽可以把我的大脑取走,

但你们谁也取不走我的灵魂!

 

尼采在继续行进的列车中写下这样的诗句。现在,包厢里只有他一个人。伊登小姐很礼貌地跟他说过晚安后,回自己的房间去了。两个异乡人,甚至是一个异乡人的异乡人和另一个异乡人的异乡人,隔着许多房间,在同一辆列车中,在同一个月亮下,穿越德意志北部的平原。他们都获得了宁静,宁静地醒着,或者宁静地睡着。

基尔运河的强大反光被沉重的列车切割掉一条黑线。而各个车顶并带不走几分钟内铺满它们的狭窄月光。

 

火车抵达弗伦斯堡,已经早晨五点了。总共才下来六、七个人,匆匆地,他们几乎都消散在晨雾间。站台上只剩下尼采和伊登。两人似乎都感到一点疲倦,想舒一口气。于是,都在一条长椅上坐下。这里是历史上石勒苏益格公国的领地,现在属于德国北境边塞。再往北过去一些,经过海泽斯莱乌,就进入丹麦的地盘了。显然,伊登小姐要从这里换车去丹麦的奥尔堡港,然后向东渡海回哥德堡。她还有很长的路途要走。

到达终点站的列车,停歇了十几分钟后就倒退着进检修站去了。没有火车挡着的车站,只有秋虫的声音缭绕。站台下的草已经长得老高,草尖齐刷刷地浮在空气里,与霜露交接,房屋退到远处,成为景深。而尼采,他的眼睛直看着房屋的更远处,尽管其实他什么都看不见,却难以抵挡心底深切的期盼。

“你在看什么?尼采先生。”伊登开口问道。

“你能告诉我,继续往北,会有很多山吗?高山,大山,深不可测的山地?”

“据我所知,从这里一直到大海边,连丘陵都不怎么看得见了。都是沼泽,低地和草场。”

“这么说,群山是随着诸神沉陷了。”

“或者根本就没有过山。”

“这个,地理上一直是这么说的。”

“你就是来看这些从来都没有存在过的山的?”

“我是来找众神住过的山的。”

“对了,有样东西要给你。”伊登想起了什么,从包里拿出一具石楠烟斗递给尼采,“这是彼得森在汉堡车站的站台上给我的。当时,他走得急,忘记在车上给你了,让我转交给你。”

尼采接过烟斗,来回翻看了一下,粗制滥造的风格,烟油都挂到了把手上,他很不喜欢,又不便表露什么,就胡乱塞进上衣兜里。

“还有,你知道彼得森先生为什么不用另外一只手拎行李吗?”伊登盯着尼采的眼睛说,“其实,他没有右手,整条右胳膊都没有了。”

说完这些,伊登起身就走了。她直接下到站台下面的铁路上,从高出肩膀的草丛里穿过去。露水打在她身上,盘起来的头发也被草茎弄散了,在微风里飘扬起来。尼采看着她爬到对面的站台上,又从站台上走过去,下到更远的一道铁路上。就这样,她越过一道一道铁轨,走到很远的站台那边,雾气好像一丝都遮不住她清秀妩媚的身形。她很优雅地抬起手,捋了一下垂下来的金发,双腿交错着靠在一根柱子上,就再也没有移动过。她那么像某个很普通的中学常见的逃学的学生,又那么像杂货铺里帮着干活的小姑娘。在早晨,凌冽的空气冻得人鼻子疼的时候,她真的给人一种特别单薄,单薄得跟新鲜空气一样生涩的感觉。

南边树丛里,一道强烈的光柱刺破晨气云雾,渐渐逼近车站。应是去奥尔堡的火车进站了。尼采突然有一种冲动,想朝伊登挥挥手,但转念又放弃了。他怕她产生误解,以为有什么事要交待,耽搁她上车。但是,他忍不住还是举起手朝她挥了挥,没想到正好火车开过来把他遮住了。尼采沮丧地坐下,感觉到非常昏沉。他无意中将手插进上衣兜,摸到了刚才伊登给他的那具烟斗。烟斗有点温温的,像刚抽完时的样子;摸久了,甚至还烫手。他感到奇怪,就拿出来看。他看见柄上刻有几个字母,根本谈不上什么刀笔刀法,简直就是生硬地抠上去的。他细细地辨认出来,是TYR三个字母。TYR?这不是战神提尔的名字吗?他的手被芬里厄狼咬掉了……

尼采站起身,把行李扔在长椅上,也不管了,径直就朝火车奔去。他跨越一道一道铁轨,张扬着双臂,希望伊登能看见他。可是,火车开了,速度很快地朝着北方开去了。站台上什么也没留下,那个单薄的美丽形象不存在了。尼采从她倚靠的柱子前走过,深信他从伊登的空气般透明的身体里穿过去了。

 

在归途中,尼采写下这样的话:

“众神在那个黄昏并没有消散,因为我在另一个早晨又遇见了他们。从凌晨到早晨!遇见了,又分别了。如果彼得森就是提尔,那么,伊登却不一定就是凡人。神在凡人的身体里,神也可以就在神的身体里。当然,我认出魏娜夫人是希芙,认出施罗德是恶作剧之神洛基,已经晚了。凡人和超人,都是人。很难说,众神将会永生,但至少他们活到了今天,而且将有更多的超人,半神半人和神灵诞生。人靠着强烈的生性,是有希望挣脱凡尘的无聊和寂寞的。多年以后,假如我们的文明不幸遭难了,我相信,后人也会将我的名字刻在圣殿里。只是我现在有些后悔,我为什么不开一个小铺,或者试着去打铁,也许前些年不应该辞去古典语言教授的职位。正像彼得森,不,是提尔!正像提尔说的,哲学哪里有什么绝对呢?连众神都不敢妄言永恒,至多死了又死,活了又活,以顽强的意志与死亡对抗罢了!

“我以这样的方式写作思考,已经拒绝了从亚里士多德以来的哲学和神学的绝对姿态,我何苦再以感性的方式执拗于新的绝对呢?人们曾经利用基督教道德的绝对和普遍原理的绝对来杀戮人性的自由,那么,假如将来有人以唯意志的绝对来树立一种政治权威,以故乡人的专制来排斥一切的异乡人,世界又会怎样呢?本体论是虚妄的。或许有人认为失去本体也就没有哲学了,那么,就没有哲学吧!让哲学从我这里彻底死掉,让我来做一个历史的哲学罪人。这一切一定会比让我做一个新的奴役者的帮凶要来得好!人们但凡从一种又一种思考的办法中为自己解开枷锁,人们才真正获得了从凡人到超人的机会;人们绝不可能从一个又一个自创的虚无的上帝那里得到解脱。在东方,佛陀说,回到你的生性去。的确,事情看起来就那么简单——回到你的生性去!江河流淌奔涌,日出日落,草木虫兽生生不息,女人有女人的情欲,男人有男人的勇气,不要在世间的尘灰里给自己找退却的装饰,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如果我们希望在此生的世界上得到点什么,那么,我们首先要懂得献祭的意义。献祭就是生意。你给神一点好处,就像给人一点好处一样。哲学就是一种魔法,需要它的人应该先付出。付出多少,就得到多少。期望以很少的成本获得巨大的收获,是一种贪婪。而希望拿你拥有的一切去交换万世的永恒,则成为疯狂。我是一个疯狂的人,但现在我醒了,渐渐知道要寻见某些特殊的方式来赎回对意志的幻想。也许伊登有办法帮我,帮我回到我起初来的地方,只是我真的不知道这是一种怎样巨额的代价,是否需要我将来的寿数作为抵押。

“至于说到上帝,以及我曾经宣告他已经死了,都不是什么是非问题。因为,如果宇宙间只有一样绝对,那么这个世间的对错都必然发自那个绝对。绝对创造了尼采,创造了尼采那些关于绝对和相对的所有言论。绝对也将毁灭尼采,就像在曾经的那个黄昏毁灭掉众神。”

当然,这一节,在编纂《强力意志》时,被他妹妹伊丽莎白删除了。这个既是他妹妹,又做过他情人的女人,很不喜欢这段话。

不过,这个任他妹妹挑逗他性器又经常带着一根鞭子出入妓院,最后染上梅毒的尼采,跟把烟油和动物油随便沾到烟斗和衣服上的彼得森大叔,的确同出绝对之一辙。他们在绝对之下所作的思考辨识,只因为历史和地缘的条件,才分别出相对的高低。在故乡的异乡人是不存在的。所有人既是故乡人,又都是异乡人。归根结底,都是异乡人!

 

伊登回到哥德堡,在她自己的记事本上写道:“这个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他宁愿不要自己,也不能不要女人。他的最强大的意志,只是渴望女人。因此,我当尽忠职守,看管好由我司掌的黄金苹果,下一次遇见他的时候,要想办法拿回来。”

正是他生下来就得到了那只苹果,才变得那么无限渴望青春,那么需要年轻女子。1889年的某一天,在都灵的妓院里,尼采又碰到了伊登。在寻欢作乐之后,伊登取走了尼采的苹果。第二天,他在街上看见车夫虐待一匹马,竟走过去抱住马的脖颈涕泣不已。(这证明,去掉魔法苹果的尼采,其根性是无限悲悯的。他真正需要的绝不是女人,而是爱!)随后,他就被人送进了精神病院,彻底傻掉了。1900年8月25日,他死了。

 

在十九世纪到二十世纪这些年月里,诗神布拉基并没有复活。所以,伊登这次重生后,并没有嫁人。她一直在哥德堡和赫尔辛堡周围几个城镇生活,从初中念到高中,然后再从初中念到高中,始终是个单薄、抒情而生涩的少女,偶尔会在子夜时分与一个离家出走的同学坐在火车站的站台长椅上,洁净简单得就像练习本上被随手撕下的一页纸。

 

arrow
arrow
    文章標籤
    张广天
    全站熱搜

    自由寫作網刊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