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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间四方形的卧室,正东是飘窗,窗台上朝外趴了一只灰色的袋鼠布偶和一个乳白色蛇形陶瓷储钱罐。玻璃窗户占了大半面墙,外面天气阴霾,黄昏将至,隐隐约约看见窗外正在建筑高楼。正北顶墙放着一张2×2米的大床,两边米色床头柜上分别放一盏台灯,层层叠叠的书堆在台灯旁。正西米色大衣柜占了五分之四的墙,墙与过道间放了两个塑料收纳盒,上面堆放着婴儿的衣服和尿布。正南梳妆台和书柜紧挨着,靠墙放一张婴儿床。书柜上电台传出Merry Christmas的音乐。

她倒了橄榄油在手心,抚摸躺在床上光身子的婴儿。婴儿出生刚一个半月,浴后微倦,肉嘟嘟的身体散发出粉嫩的光泽,满足地任凭母亲抚触按摩翻身。她亲孩子的腿,给小婴儿套上衣服,包上纸尿裤和包被,抱在怀里坐在床尾轻轻地拍打摇晃,哼唱小曲时脸上浮现浅浅的笑,身后窗外渐渐变灰暗,浴后的暖气消散,空气逐渐潮湿阴冷。

一个一米八的黑衣平头壮实男人推开卧室门,她抬头:谁!怀里的孩子动了一下。她紧抱孩子到胸前几秒钟,又把孩子放在大床中间,俯身拍打孩子的背:乖哦……乖哦……

几个身穿黑色羽绒大衣,长发卷曲的高个美貌女子快速走进卧室。羽绒大衣下露出户外长皮靴,皮靴上沾了湿污泥。两个人一左一右站在她两侧,抓住她的胳膊。她堵起双唇,注视着孩子,慢慢摇头:嘘……出去说话。

她挺了挺胸膛,站直身子。暗蓝色的格子衬衫在羽绒服女子的包围下,显得格外单薄。双臂被紧抓失去知觉,她几乎是被拖着双腿挪动,一步、两步、三步……客厅里站了十几个陌生人,看不见丈夫的身影,餐桌上丈夫的电脑还是开着的,录音笔、电源线、纸片摊在桌上,一如既往地凌乱。“奥特曼……”她压低声音喊他的昵称,怕惊醒孩子。

公寓门被推开,又涌进十几个黑衣人,摄像机照相机对着她咔嚓咔嚓响。她站在高出玄关两个台阶的餐厅里,一个身穿黑衣的矮壮平头年轻男子,站在玄关,比她矮了一个头,颤抖的双手捧着一张纸一字一顿地宣读。

“搜查令……”她被宣读文书者颤抖的双手吸引住了,那颤抖渐渐地和上闪光灯的节奏。她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空气也安静下来,放慢了呼吸,只有那双手还在颤抖,纸张也在微微颤抖。

宣读完,黑衣人四处散开,开始翻找屋子里的每一件物品,电话、传真机、打印机、电脑……挨个贴标签,放进塑料编织袋,书柜前的男子一页一页地翻看书籍和文件。

 

她欲抬腿往客厅走,“干什么!”两个女子依旧紧拉她的手臂。

“冷。”

那两位女子依旧抓着她的胳膊,三个人并排着往玄关走。她拿起挂在衣架上丈夫来不及穿走的绿色棉衣,套在身上,漠不关心地看着满屋子的陌生人繁忙地翻查、走动、撬开墙上挂的画……

所有来人中,她只见过其中一个,是市公安局国保支队的负责人,被称为处长,就是刚才出现在卧室门口的黑衣男子。其他人既没有证件,也没有制服,更不知道姓谁名谁,从未见过。她不说话。处长问她:知道为什么抓他吗?

她不说话。

处长身旁的女子尖声叫起来:你们这些卖国贼、走狗……

她冷冷地说:谁有权有势能够卖国?我们不过是讲了点实话而已,他犯了什么罪?你们凭什么抓他?

处长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你们一直在干伤害国家利益的事情。

她:伤害国家利益?哼!长期被软禁在家牢里被你们看守的人如何伤害国家利益?我们只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伤害了谁的利益?恐怕是伤害了你们党的利益吧!恐怕是伤害了贪官污吏的利益吧!

处长说:党的利益就是国家利益!我们就是为党的利益服务!看在你是女知识分子的份上,我们已经优待你了,别太放肆,那个律师的老婆,哪有你这么好的待遇!

处长身旁的女子吐一口痰:卖国贼!

她:你们才是卖国贼!或者是爱国贼,以爱国的名义出卖人民的利益,以维护国家的名义迫害人民!

那女人声音更尖了:你以为我们党怕你们?你以为我们政府怕你们?你以为我们国家怕你们?告诉你,我们不怕你们!

她:无所谓怕不怕,人在做天在看。

她扭头看餐厅墙上挂的绿度母唐卡,语速慢下来:是非对错你们心知肚明,历史最终会给出公正的说法。

那女人的声音变得急促而尖锐:卖国贼、卖国贼……

她不再说话,看着他们,眼光却是散漫失去焦点。她的手在微微颤抖,她饿,饿得头晕目眩。双乳却又鼓涨沉重,令她不由自主地身体往前倾,她感觉胸口往地上坠,双腿却往空中飘。家变得陌生,她怎么也看不见挤奶器放在哪里,拼命地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摇摇晃晃地往厨房走,两个女子略微松开双臂,环绕着她。她进厨房打开冰箱拿出黄油和吐司片,伸手拿筷子盒里的刀时手被压住。“干什么?”她轻声说:“饿了,抹面包。”她动作很慢,一点一点往冷的面包片上抹黄油,化不开,她默默地吃下整块吐司。

她走进书房,书房的搜查还没有结束,几个男子看都不看她一眼,一页一页地翻书,开抽屉,拆画架,抱文件夹到客厅。她走进客卧,一样的情景,地上乱七八糟地堆着已经翻查的书。她走进卧室,那两个女子如影相随。卧室里的男人正在翻查衣柜,要求她打开衣柜里的抽屉,她从衣柜门上取了钥匙,打开抽屉,里面整齐地放着一堆红包、贺卡,几件孩子的银首饰,存折和银行卡……一个黑衣男子拿走存折和银行卡,另一个男子对她笑了笑:孩子该满月了吧,亲戚送给孩子好多礼物呢,关上抽屉吧,专心照顾孩子啊,不要多想。

她坐在床沿俯身看孩子,奶水从乳头汩汩往外流,湿透了衬衫和棉衣内衬。一个黑衣男子进来对她说:去扣押单上签字。

她回到餐桌前,黑衣人递给她一摞A4纸,上面的表格一项一项列着扣押物品。十几个编织袋放在餐厅里,装得鼓鼓囊囊。她随便抽出一张纸看了一眼,说:我要清点录像带。

餐桌的电源线、电脑、录音笔等等已经被全部装进编织袋。黑衣人从编织袋里拿出迷你DV录像带,一排一排摆上,如同密布的骨牌,摆满餐桌。她取了一个笔记本,一盒一盒录像带盘查,记录上面写的标记。“朱进忠葬礼”、“2004年12月25日,河南新蔡艾滋病村”、“2007年2月,高耀洁医生来京赴美”、“齐志勇·六四”、“扎西多杰、嘎玛·三江源”、“爱源”、“李喜阁”……孩子嗯啊嗯啊地哭,她放下笔,进卧室抱出孩子,回到餐桌前,将孩子横放在大腿上,依旧清点录像带。

她看一盘录像带标签,一字一字写在笔记本上,抬头看挂在公寓门墙面上的钟。秒针急急忙忙地往前跑,暗黑在阳台玻璃窗外无穷无尽地延伸。绿度母从餐桌上方慈悲地俯视餐厅与客厅。抄家的人还在做最后的翻找。摄像镜头对准她的脸。客厅红沙发上的人挤成一团黑色,不知谁嘟囔一句:怎么屋子里这么阴冷,暖气温度太低了。

孩子又哭了,她俯身将奶头塞进孩子的小嘴,双眼看满桌的录像带,等待。孩子发狠地吸奶,全身的暖流往乳头涌去。孩子在她的腿上睡着了,她一手搂着孩子,一手在笔记本上记下清点过的DV录像带名字。250……260……数字在笔记本上增加,她下笔的速度越来越慢。几个黑衣人已经开始把其他编织袋往楼下搬运。

终于不得不放下右手的笔,DV带被装进编织袋,一个黑衣男子马上拎起这最后的编织袋下楼。她抱孩子进卧室放在大床上,进了卫生间,正要关上的门被处长一脚挡住:“开着!”两男两女鱼贯进入卫生间,环绕她。她坐在马桶上,仰头看天花板。那些人看她。她坐在马桶上仰着头,一分钟,两分钟……她突然尖叫起来:“走开,我尿不出来,你们走开。”没有人走开,一个女人呵斥她:“你尿你的,不关你的事。”她喊“妈……妈……”孩子也嗯啊嗯啊地哭。她突然高叫“啊……”紧绷的小腹松懈下来。她起身,径直走进卧室。身体朝窗户躺在婴儿旁。她搂住孩子,轻轻拍打,窗帘没有拉上,建筑工地的强灯照射下,大片的雪花正在飘落,玻璃四周渐渐地升起一层水汽。

夜深了,她停止了拍打,侧身躺着一动不动。卧室的门没有关,一个女子在黑暗中走近床,弯腰看她们母女的身影。客厅里传来咳嗽和含糊说话的声音。

 

天亮了。她躺在床上,客厅里的咳嗽声断断续续,烟草和水沟淤泥的味道在房间里浓重地扩散。她给孩子换尿布。刷牙,洗脸。

她走出卧室,客厅里的陌生人全部起身,看着她,她往门外走,黑衣人冲过来,堵在门口。

她说:闪开,我要出去。

一个黑衣男说:不行。

她说:这是我的家。

黑衣男说:不行就是不行。

她说:我犯法了吗!

黑衣男说:你男人犯法了。

她说:我犯法了吗!

她说:我要出去。

黑衣男说:不行。

她去拉门把手,两个高大的男子抓住她的胳膊拎起来。她的两腿在空中乱扑打。她扭头咬抓她胳膊的手背,照相机不停地闪光,她被众男子推搡到餐厅,被咬的男子站在她身旁,将手背放在餐桌上,任凭拍摄。

“看,你干的!”一个黑衣男人呵斥她。

她说:我要出去,我有权利出去,这是我的家!

那男人说:我们可以走法律程序把你抓走,让你每隔四小时回来给孩子喂奶。

她冷冷地说:可以,你抓吧,不过,请出示法律文件。

处长和其他黑衣平头男子打开公寓门进来,将逮捕证放在餐桌上:“签字。”她拿起文件,“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逮捕证上市公安局局长的名字赫然在目,日期却是昨天的。

“签字!”

她把纸张放在餐桌上:“我要见人,我要出去,我是自由人。”

公寓门又开了,丈夫七十多岁的父母在黑衣人的陪伴下走进来。她突然眼睛湿了,背身用袖子擦干。几个黑衣人走到老人跟前:先看一下你们的包。老人的包被拿走。处长开始与公公婆婆说话。婆婆不停地点头:“是的,我们理解,你们手下留情啊。”婆婆扶着眼镜远远地看逮捕证,把纸张从餐桌上推到她跟前,说:“还是你签吧,走程序呢。”

她歪歪扭扭地写下自己的名字。黑衣人向老人诉说被她咬的经过。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公公婆婆叮嘱她照顾好自己和孩子,被黑衣人拥着走出门去。

她进了卫生间,脱衣服洗澡。朋友刚送来自家做的有机皂。她细细地擦洗自己的身体,涂抹被黑衣人抓过的手臂,她一遍又一遍用香皂淡淡的泡沫掩盖手臂上几个青紫的指印。花洒喷出热水打在她的身体上,她闭上眼睛抱住双肩,身体冷颤似地发抖停不下来。香皂散发出落花生的气息,她在淋浴间小小的温暖而芳香的世界里摇晃。

孩子哭了,她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孩子的哭声渐渐弱了,有个黑衣人喊她:孩子饿了。她猛地惊醒,拉开浴帘,光子身子赤足走出卫生间。水珠从头发往下滴,掉到地上,地上已经潮湿乌黑,留有雪后的皮靴印。她走到客厅,黑衣人看她,低头,又看她,又转头。女人们冲过去推她回卧室。她站住,左手拉住餐厅的栏杆,右手直指大门:出去,你们给我滚出去,这是我的家!滚出去!

黑衣女人推她,拿外套盖住她的肩膀:干什么呢,有话好好说。

她右手将外套撤下,直视那女人:这是我的家,你们滚出去!

黑衣人迟疑着,眼睛看向别处,房间里只有水珠从她身上掉落的声音。她的裸体纤细瘦弱,皮肤在冷空气里密密麻麻地起了的鸡皮疙瘩,两个乳房却高昂着鼓涨着,乳房皮肤紧绷,墨绿的血管若隐若现,浅灰色的液体从乳头渗出,很快就稀释到顺着黑发流下的水珠里,失去了颜色。

看守的女人不自在地松了手,她往前跨一步, 她又走一步,在绿度母的唐卡前走过,推开公寓门。门外的黑衣人嗖地堵住出口,她看着客厅里的陌生人喊:我最后说一次:出去!统统出去!这是我的家!黑衣人犹犹豫豫地往外走。她反锁了家门。

门外,被剪断的电话线裸露在管道井。狭小的楼梯间分外拥挤。几个黑衣人往楼上走,几个黑衣人往楼下走。一个黑衣人搬来铁椅子,挨着门放下,从门口的报箱里取出2007年12月27、28日两天的《新京报》。一个胖子,从口袋里拿出一支香烟,坐在门口的铁椅子上,两条腿往外敞开延伸。他点燃香烟,深深吸口气,抽一口,往空中吐长长的烟圈。门后房间里传来婴儿嘤嘤的哭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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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金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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