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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木匠有四个儿子。他就以干活时常用的四样工具——锛、凿、斧、锯——分别为他们起了名字。

老大锛子呱呱落地后,亲生母亲只看了他一眼,伸出手刚想摸一下,前来索命的无常鬼却等不及了,只让她咧开嘴笑了笑,喉咙里像被东西卡住了似的“咯、咯”响了两声,眼一翻就蹬腿儿了。张木匠抱着儿子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一想到他是用媳妇的命换来的,就打心眼儿里别扭,怎么看他都有一种锯木料时跑了线的感觉。张木匠把孩子扔给他奶奶的同时,还扔下了一句诅咒:“妨祖疙疸!”

半年后,张木匠续弦,娶的是大河南岸五里屯的一个叫平姑的女人。平姑进门后没用几年工夫,噼里扑噜,卯足劲给张木匠接连生下了三个儿子:凿子、斧子和锯子。锛子在这期间似乎未能破除父亲的咒语,继续遭逢着种种厄运:两岁上,先是患了小儿麻痹后遗症,后来又被医生误诊用错了药,致使人变得又傻又苶,脸上就常年挂上了鼻涕、哈喇子和永远的微笑,还把一条腿也残疾了,走起路来一撅搭、一撅搭的。于是,村里人不再管他叫锛子,而称他为“傻锛儿”,还编了取笑他的民谣——

 

吃饭不知饥饱,穿衣不知厚薄。

裤裆里大小便,粪堆上睡大觉。

 

显然,这其中最要命的当算随时随地随处屙屎拉尿,村里那帮后生戏称为“顺裆流”。

奶奶活着的时候,傻锛儿的日子过得还将就,四五岁上死了奶奶以后,就没他的好日子了。最大的变化是,傻锛儿开始一年四季都光着腚,哪怕十冬腊月,也不过前后系两块羊皮而已。至于不受家人待见,晚上睡觉只能在仓房地上铺些草与大黄狗为伴,一日三餐也休想再上炕了,而圪蹴在门口吃饭又常被猪和大公鸡欺负之类的事情,就更不在话下。到了十五六岁上,人开始发育了,再光下去实在有伤风化,平姑这才缝了条裤不像裤、裙不像裙的玩意儿给他穿上。当过兵、走南闯北的孟老拐说,这衣服好,像少数民族的筒裙。穿上了“筒裙”,天冷还好,天热时真是人未到,骚臭味儿先行,人们见了难免会捂着鼻子绕开走,……

平姑经常点着傻锛儿的脑袋说:“你可真是丢人现眼喲!连你兄弟的脚后跟都不如!一个脚趾头都不如!”

平姑的话一点儿都不假。傻锛儿的三个隔山兄弟要说机灵劲儿、要说长相,一个赛过一个,村里无人能比,尤其是老二——凿子——更精明过人。由于父亲常年外出做活,他十二岁那年就撑起了一个家:养猪、打柴、务弄自留地……把各种营生都分派到每个家人的头上,指挥有度。妇女们干活时嘴上闲不住,有人和平姑开玩笑:“你家凿子这么能干,把他哥的那点风水都拔尽了!”平姑说:“牛吃蔓菁——乱嚼疙疸!你连先来后到都分不清啦?就好比两匹马吃草,还有后头的把前头的草吃了的道理?”那人连忙改口说:“噢,我明白了,是傻锛儿把你家的霉气、晦气和傻气都带走了,要不他那三个兄弟也不能都这么鬼精鬼精的,是这么个理儿吧?”平姑把嘴一撇:“那傻货能有这德行?”又有人说:“我明白平姑的意思了。打个比方,种人和种庄稼一样。同样的种子种在不同的地里,收获的东西差别可大哩。种傻锛儿的那块地可能生了盐碱,咱平姑这两溜子地肯定是上了大粪的高产大寨田!”平姑听了就比比划划地追着打、就骂:“看我怎么割你的舌头!”她心里却是美滋滋的。

平姑讨厌傻锛儿,虐待傻锛儿,还打心眼儿里很有几分惧怕傻锛儿。每次见到傻锛儿的舅舅、姨姨或叔叔、大爷,一提到孩子们的事,平姑立马就来了火气:“……这个傻锛儿!我伺候他,算我上辈子该他的、欠他的,就不说了。将来有一天我和他爹没了,我这仨儿子可没欠傻锛儿的,没责任、也没义务伺候他!我早就说过,把亲戚们叫到一起,请队长作证,让会计给立个字据,白纸黑字,再把队上的那个红坨坨盖上,多好的事儿,可你们就是拖着……哼,我倒霉了,我认了。咋也不能让我儿子们再被他殆害!你们到底同意不同意?也给个明白话儿,都不吱声是甚意思?我就不信了,拖得过初一,还能拖过十五?!”每到这时,亲戚们都支支吾吾,没人表态,心想:兄弟们不养他,难道让亲戚们养?但这话谁都不说。后来,同样是跛子的孟老拐,作为傻锛儿的一个远亲,实在看不下眼,回敬了一句:“他要是没有这仨兄弟,将来可以当五保户,队里会管哩!”说完,孟老拐掉头就走,走起来也是一撅搭、一撅搭的。平姑来气了,追着质问道:“照你这么说,我儿子们真欠下他的啦?还是根本就不该生他们?嚄,以前光知道瞎护瞎、秃护秃,今儿个可长了见识,原来还有瘸护瘸的。——甚东西了!”别的亲戚们听了心里在笑,嘴上更不敢多说了,只是把傻锛儿骂上几句:“唉,真是个妨祖疙疸!没人待见的傻货!”说完,摇摇头叹口气,远远地躲开了。

对平姑来说,这张字据一天不立,她就一天不能安生,心里总感觉恓惶的。

 

既然不被人待见,傻锛儿就经常一撅搭、一撅搭地往牲口圈跑,冲着骡马驴牛们张着嘴嗬儿嗬儿傻笑,有时笑得连回家吃饭都忘了。牲口们也不嫌弃他身上的气味,有的还凑上前用鼻子嗅一嗅,用头顶一顶,或用尾巴在他身上扫几下。这时,傻锛儿就会伸出他那僵硬的、有如鸡爪子一般的手指头,哆哆嗦嗦地给牲口们梳理鬃毛。他还经常会边点着头、边嗬儿嗬儿笑着把牲口从脖子到尾巴,浑身上下摩挲个遍,哈喇子自然也流了个遍。到了下午,傻锛儿玩累了就躺在旁边的粪堆上睡一觉。醒来后,他就站在粪堆上,冲着行将落山的那轮橙红色的又大又圆的夕阳,一颠儿一颠儿地跳着脚“哇哇”地叫喊一阵子。没人能听得懂他的意思,只有牲口们会打起响鼻或昂起头来咴儿咴儿叫上两声,像是对傻锛儿的应和,……

按照惯例,饲养员每年秋天都要对牲口身上的马鳖进行一次清除。由于马鳖大多吸附在牲口的肚皮上或两条后腿之间,饲养员只好在竹竿上裹了破布,蘸上搅拌了“六六六”粉的煤油,然后往吸附着马鳖的肚皮上或腿裆里使劲杵呀、戳呀、蹭呀,好一阵忙乎却收效不大。牲口闻不得这种气味,也害怕那根晃来晃去的竹竿子。受到了惊吓的牲口们,跑着、跳着,有的还掉过屁股尥蹶子!饲养员干这活儿本来就没有准头,牲口们如此一闹腾,让他们更没抓挠儿了,……正着急之际,不知傻锛儿从哪里冒了出来。人们发现时,他已经站在那匹被称为毛鬼神的骡子跟前,乐呵呵地将一个个马鳖从它的肚皮上抠了下来。几个饲养员都惊呆了:平时喂草料都没人敢从毛鬼神身后过,怕被它踢一脚,这傻锛儿咋就敢撩开尾巴在毛鬼神屁股上抠马鳖呢?真是奇了怪了!接下来,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自打傻锛儿出现之后,牲口们像是稳住了神儿,再用竹竿子怎么捅它们也不惊了。

饲养员回到村里一说,人们也都连声称奇,只有天天使唤毛鬼神的车倌来福不信。那阵子正赶上从大田里往场面拉庄稼,来福就悄悄地叫上傻锛儿和他一起去套车。平日,毛鬼神见了来福就像见了鬼一样,要一个人在前拉缰绳、一个人在后甩鞭子才能吆五喝六地把它从圈里“押”出来。可是,傻锛儿竟然连缰绳都不拽,只抓着鬃毛就把毛鬼神从圈里“请”到了马车跟前。——来福这回算服了。来福一高兴就让傻锛儿上车跟着一起去拉糜子。到了地里,别人装车时,傻锛儿就用他那双鸡爪子一样的手梳理几匹牲口的鬃毛,依然是“嗬儿嗬儿”笑个不停。装车的几个人见了禁不住也跟着笑起来,哈哈哈,咯咯咯,……远处干活的人听了心里纳闷儿:有甚事儿让这几个家伙这么高兴?车装好了,再用皮绳紧紧地煞住,跟车的两个后生爬到顶上去,傻锛儿则与车倌来福一样坐在车辕上,一边一个。来福将鞭子一甩,装得像小山一样的马车就摇摇晃晃地移动起来。来福随即扯开嗓子唱起了小曲儿——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在难留,手拉着哥哥的手,送哥送到大门口。……

 

刚唱了几句,忽然“哐当”一声,马车陷进了坑里。本来有几分缠绵凄婉的歌声,也立马被粗厉的咒骂所取代:“我日了他娘的!”来福赶紧跳下马车,一面吆喝:“哦——驾!驾!”一面将鞭子甩向毛鬼神和另外两匹拉套的牲口,“啪!啪!”像爆竹一样在已经被抽得没有多少毛的脊梁上炸响。趴在车顶上的两个后生也下死劲儿地跟着一起吆喝:“驾!驾!”马车晃悠了两下,“咕隆”一声又不动了。来福再试了两次,马车也就又晃悠了两下,“咕隆”了两声。来福骂道:“日他妈的,都是些下坡好拉手,上坡好捎手!还叫个东西了!”他看了看车轱辘下面的坑,发现越陷越深了,一气之下打了辕马一鞭杆:“瞎货!驾辕的也不知绕着坑走!”转过身,又把脖子一扬,喊道:“别躺在上面舒服啦!赶紧回去拿锹来挖吧!”两个跟车的后生刚要从车顶往下跳,傻锛儿已经从车辕上出溜下来了。他挥动两条胳膊,学来福刚才的架势,踮着脚“啊——啊——”喊了起来。牲口们打了个激灵,都把耳朵竖了起来。接着,辕马昂起了头,三批拉套的骡子则低下头、弓起了脊背,蹄子像是抠进了地里一般,把拉车的皮绳拽得“嘎巴,嘎巴”直响。又是“哐当”响了一声,这回可是马车从坑里被拉出来时发出的。两个跟车的后生从车顶上被甩了下来,摔得呲牙咧嘴,哭爹喊娘。来福则张大了嘴,被眼前发生的事情所震惊,有点发傻。傻锛儿仍“嗬儿嗬儿”笑着,一撅搭、一撅搭地追赶马车,……

傻锛儿一下子赢得了村里人的刮目相看。村里人一时议论纷纷,半是正经半是开玩笑:“咦,这傻货还真有两把刷子呀!”“别不拿土地爷当神仙。傻锛儿没准儿还是铁拐李喝醉后留下的种哩!”“嗯,这傻锛儿,说不定将来傻人有傻福哟!”只有平姑不以为然,听了就会啐一口:“呸!福他娘的脚后跟!”后来,平姑听这样的议论多了,虽然嘴上依旧不认可,但行动上还是发生了一点变化,而这变化是凿子首先发现的。每天晚上喝稀粥,平姑都要拿着勺子挨个儿往几个孩子的碗里盛。轮到给傻锛儿盛完了,凿子问:“妈,这些日子你给傻锛儿盛稀粥时,勺子咋比往常慢了半拍?”平姑问:“这话甚意思?”凿子笑了:“俗话说:要想捞稠的,慢下勺头子。你是不是也相信了……”平姑反问道:“有这回事吗?我咋不知道?”

 

人们把傻锛儿神乎其神地议论了些日子,因为再没有奇迹出现,时间一长对他也就淡漠了,见了面仍然捂着鼻子绕开走,——只有来福和几个车倌对他的兴趣不减,要不是顾虑睡觉不方便,去后山拉炭都想带上他。车倌们发现傻锛儿不光能帮着调教牲口,还能供他们这帮成天跟哑牲口打交道的人取乐儿。车倌锁成说:“这话不假,爱受的受一辈子,爱吃的吃一辈子,爱赌的赌一辈子,爱嫖的嫖一辈子。这傻锛儿又给添了一码儿:爱笑的笑一辈子。”

尽管年满十九岁的傻锛儿仍然傻得不省一点人情世故,但性已经发育成熟了,只要一见了穿花衣服的姑娘,就会比比划划哇哩哇啦地喊起来。车倌们也正是从傻锛儿的这一举动,透过那副永远乐呵呵的表象,挖掘出了深层次的取笑题材,——他们见了傻锛儿便有如面对一尊欢喜佛。来福经常撩起傻锛儿的“筒裙”,用鞭杆子轻轻拨弄着他的阴茎,问:“见了女子,是不是也浑身乏困,一圪崂崂挺硬?”有一次,傻锛儿的那副家具还真被来福拨拉得挺了起来。几个车倌就跳着脚欢呼:“开窍儿了,开窍儿啦!接着拨拉,拨拉呀!”来福一面忙乎着,一面还冲傻锛儿念念有词:“砍椽砍椽①,自己安然,既不犯法,又不花钱。”车倌根柱还拍着自己的屁股,像是伴奏一样,打出了节拍。别人就跟着喊:“耍惬了,耍惬啦!”……这种“表演”给车倌们带来的乐趣,是去公社看电影或每年秋天赶交流所远远无法相比的。当然,也不是每次都如此,若是被傻锛儿的家人知道了,就难免要挨一顿臭骂。一次,他们正“耍”着了,被凿子撞见。凿子张口就骂:“你们都有几个毛驴岁数啦?就知道拔别人屌毛当胡子——只顾自己风流,不管人家死活?”骂完,拉上傻锛儿就走。车倌们被骂得半天才回过味儿来:“这小子厉害,骂人不带脏字儿!”凿子拉着傻锛儿没走多远就一脚把他哥踹倒在田埂上,骂道:“屁股改屄,不叫个东西!”再啐一口,然后管自扬长而去。

车倌们更多的时候是借助傻锛儿相互取乐儿。来福问:“傻锛儿,心里喜欢上谁啦?想让谁喝你的怂②?”傻锛儿点点头,嗬儿嗬儿笑着。来福又说:“也不知这傻货听明白了没有。你跟着我学:喝——爷——的——怂。”傻锛儿就跟着叫几声:“哦——咦——啊——嗯。”教了几次,傻锛儿还是说得不准,来福不耐烦了,改变话题:“傻锛儿,你说,是不是想叫四女子喝你的怂?”锁成一听就朝圪蹴在身边的四女子的男人根柱推了一把,说:“完蛋了!新郎官要当泥头③啦!”根柱冷不防被推了个跟头,爬起来边拍打身上的土,边教唆傻锛儿:“你说,让锁成家的喝爷的怂,说——呀!”傻锛儿就又“哦咦啊嗯”地跟着学了一遍。锁成说:“我那口子老了,比不了你们年轻的水大。”来福说:“老了也不怕,脱下鞋打膀了,也能对付。”根柱说:“对付多不好,翠女子正当年,水哗哗的哩!傻锛儿,跟我学,翠女子喝爷的怂。”傻锛儿刚“哦咦”了两声,来福立马打手势让他止住了。

有句俗话:上炕认老婆,下炕认鞋。说的就是来福这种人。他取笑别人时全不介意,一旦自己老婆被人拿来取笑就受不了了。他很擅长联想:我老婆那白格莹莹的身子,咋能让傻锛儿这脏兮兮的……他不敢再往下想了,就把话题一转:“傻锛儿,你跟我学:兰女子喝爷的怂,桂兰喝爷的怂。”来福刚说了两个村里有名的破鞋又打住了,一来村里人转弯抹角难免沾亲带故,说不定会得罪谁,二来用这些破烂货说事儿也提不起精神。于是,他善于联想的特长又得到了发挥。他想起了往日垂涎过却连味儿都无法嗅到的那些年轻漂亮的女子,比如交流会上一首山歌令他倾倒的金花姑娘,供销社那个让他一见了眼就发直的售货员李小梅,还有……他让傻锛儿一句一句跟他学:“金花喝爷的怂。”“李小梅喝爷的怂。”……锁成和根柱发现这主意好,搜索枯肠,也都把藏在自己心里的那些可望而不可即的女人翻出来,借助傻锛儿,过了一把性幻想的瘾。在车倌们不厌其烦的调教下,傻锛儿说话的能力还真有了长进。但是,因为主语变换频繁,他仅学会了说谓语和宾语:喝爷的怂。尽管发音不清楚,但也能听出个八九不离十来。傻锛儿还有一个收获,对那些朝自己扔土坷垃的孩子,他也用此话应对,——说明他知道这是句骂人的坏话。

 

自打秋天起,县里就派来了工作组,组长还是公社妇联主任迟梅。工作组宣称的任务是抓革命、促生产,可村民们有自己的说法:工作组白天监督咱修理大球(地球),到了晚上再由他们修理咱脖子上扛的这个小球。工作组整脑瓜的具体作法,也无非是开会学文件、学社论,批评与自我批评,检举揭发……和种庄稼没区别,年年都是一样的老套路。

转眼,冬天到了。庄稼都拉上了场面,村里的壮劳力都集中到场面碾场。工作组自然也转移了阵地,要在场面打响一场攻坚战:监督村民多卖、早卖公粮。

场面上的营生——不管铺场、碾场、翻场、起场、扬场——容易让人们攒堆儿,就是说多了唠闲嗑儿的机会。车倌们乍一到在场面干活还有点不自在:没有了傻锛儿那个活宝,唠嗑儿也提不起精神。第二天,傻锛儿就在场面上出现了,也不知是受人指点还是自己找上来的。反正是来福头一个发现的傻锛儿,并打手势把他叫到了自己跟前。当时,人们正在拆开麦捆儿铺场,有几个穿得花花绿绿的女子,说说笑笑,像群唧唧嘎嘎的老家贼。来福想看看经自己调教过的傻锛儿有多大能耐,就指着女子们悄悄问:“傻锛儿,你说想让谁喝爷的怂?快说呀!”傻锛儿本就是个人来疯,见到这么多人攒在一起,而且是这么多穿得花花绿绿的女人攒在一起,已经顾不上或忘了或根本就不打算说什么“哦咦啊嗯”,因为知道那是句骂人的坏话。他现在想要欢呼,想表达对她们的赞赏。傻锛儿像站在粪堆上冲着夕阳欢呼一样,朝穿得花花绿绿的女人们一次次高举起双手、一颠儿一颠儿地跳着脚,“哇——哇——”喊了起来!来福根本不理解傻锛儿的心思,仍固执地一遍遍撺掇他:“说,想让谁喝……”干活的人们——尤其是那帮女子——见了傻锛儿的异常之举,早就停下了手里的活儿,笑得猫着腰挤在一起,有的捂着肚子,有的捂着嘴……

工作组组长迟梅正在库房里和老保管说话,一直支棱着的两只耳朵忽然听见了外面的喧哗声,赶紧跑了过去。迟梅对不干活的人群厉声呵斥:“咋啦?为甚不动弹啦?”见没人吱声,迟梅又问:“刚还有说有笑,嘎嘎的,这会儿咋就蔫儿得像霜打的啦?”人们仍不吱声,拿起工具闷头干活。只有傻锛儿不识好歹,一个人继续手舞足蹈地狂欢。迟梅抄起把木锨朝傻锛儿的屁股上连拍了三下,一下比一下狠。傻锛儿像是被点了穴一样,双腿和那两条高举着的胳膊都一动不动了,摆出一副投降的姿势。场面上所有的人一时也都愣住了。片刻,傻锛儿忽然又笑了起来,脸上的表情却充满了恐惧与愤怒,而且笑也不是像往常那样嗬儿嗬儿地笑,变成咧开了嘴哈哈大笑!傻锛儿此举,在来福看来是相中了迟梅,想让她“喝爷的怂”,女人们以为傻锛儿受了刺激,傻得更厉害了,迟梅则坚信他是在嘲笑自己, ——可惜,谁都没猜中傻锛儿的心思。迟梅因为没人接自己的话茬而感到尴尬与恼怒,正好拿这个敢于嘲笑自己的傻货出出气!她还是用那把木锨朝傻锛儿一指,说:“别看你傻,破坏生产,你就是反革命!”傻锛儿则以一阵“哇哇哇”的胡喊乱叫作为回敬。迟梅说:“嚄,你还真以傻卖傻呀!光吃不做,满脑袋剥削阶级思想!赶紧给我走远点!”迟梅挥起木锨连喊带吓唬把傻锛儿轰出了场面。傻锛儿一撅搭、一撅搭地往外走着,时不时停下来,转过身喊一句:“哦咦啊嗯。”迟梅一见他停下来就挥动着木锨,说:“打你个破坏分子!打你个傻反革命!”如此反复了三次。迟梅扛着木锨回到了场面上,昂着头,屁股一翘一翘的,像是打了场胜仗一样得意。可是,来福觉得她像是被傻锛儿日塌了三次,蛮解气的,想到还有自己的功劳,就比迟梅还要自我感觉良好。

 

除了像王占礼那样的靠搞运动出风头的“运动员”,村里没人待见迟梅。不惟嫌她整人有术且狠,尤其讨厌她那副做派:无冬无夏总是戴着顶绿军帽,一开会就把外衣脱下来披着,作报告时每句话都拖长了声调,让听的人有一种要受慢急的感觉,……她在学校教书时戴的是副白边眼镜,抽调到工作组以后换成了黑边的了。大家都看出来了,迟梅是在刻意模仿“文革旗手”江青。公社李书记就说过,迟梅的举止和江青有几分神似,还表彰她是城南公社“抓革命、促生产”的一面旗帜,因为一时吃不准,没敢用旗手这个词。私下里,大家都称迟梅是城南公社的江青。也有人不以为然:“戴个黑边二饼子和绿军帽,就能成得了江青?我看她是电线杆子插鸡毛——愣充大尾巴鹰!”

工作组要去县城汇报、集训几天,队长趁机让人杀了两只羊,犒劳场面干活的人。锅里的羊肉还没炖熟,傻锛儿就一撅搭、一撅搭地来到了场面。吃的时候,自然少不了给他一碗。大家一边吃一边议论:“这小子傻精傻精的,迟梅在他不来,迟梅前脚走他后脚就到。”“傻锛儿不简单,敢当面顶撞城南江青的,还没有第二个。”来福还借了顶绿军帽戴上,学迟梅拿着木锨吓唬傻锛儿:“城南江青来啦!打你,打你!”傻锛儿便用“哦咦啊嗯”回应。别人听了不明就里,车倌锁成笑着对来福说:“这就是你教的好徒弟,学点本事都孝敬了师傅。”

工作组回村当晚召开全体社员大会传达文件。迟梅拖长了声调,刚把文件念了几分钟,傻锛儿忽然出现在了会场里,没人看见他是怎么进来的,或是从地下冒出来的也未可知。反正低着头念文件的迟梅听见响动,从文件和黑边眼镜框上方看时,傻锛儿正站在一群坐着的人中间,如鹤立鸡群一般。他朝迟梅嗬儿嗬儿笑着,时不时晃晃脑袋,将快流到嘴上的两条鼻涕吸溜回去。迟梅把手中的文件往桌上一拍,厉声斥责:“你来干甚?上次破坏生产还没跟你算账,又想来破坏革命?光吃不干的寄——生——虫!”傻锛儿也冲着迟梅“嗯——嗯——嗯”喊了三声。迟梅说:“还敢跟我顶嘴?这傻子是谁家的?”大家只顾笑,没听见或听见了也没人回答。迟梅四下里踅摸了一遍,会场不是场面,没有木锨,也没有可以拿来吓唬傻锛儿的东西。这会儿,凿子沉不住气了,走上去想把傻锛儿轰出会场。傻锛儿到了门口不走了,凿子只好拽,拽也不走。迟梅走上前,照着傻锛儿的屁股踢了一脚。平时连站都站不稳的傻锛儿,一下子跌倒在门口。凿子本来就嫌他哥丢人,一气之下甩手不管了。就在整个会场都静下来的时候,傻锛儿慢慢地爬起来,冲着迟梅先是扯开嗓子像是“哈哈”笑了两声,然后一字一顿地说出了有生以来最清楚、也是最完整的一句话:“江、青——喝——爷的——怂。”说完,他一撅搭、一撅搭地走了出去。

石破天惊!会场里的人都听了个一清二楚。迟梅不敢相信,转过身问旁边的一个工作组人员:“你听清了他说的甚?”那人刚要学一遍傻锛儿的话,舔了舔嘴唇,开口之际又改口了:“就是你听见的那个意思。反动透顶!”接下来,迟梅把披在身上的外衣抖落在桌子上,说话也不再拉长声了,而是像打连珠炮一般声嘶力竭地喊道:“民兵排长,还不赶紧把这个现行反革命给我抓起来!”

连夜审问的结果自然是没结果。傻锛儿开始还陪着他们傻笑,后来倒头便睡,别说用手电筒照,就是连踢带踹都不再醒来。倒是傻锛儿浑身的骚臭味儿,把几个审问他的人熏得有点发昏,……迟梅决定连夜回公社向李书记汇报,并给队干部布置了三项任务:立马派人通知在外做活的张木匠回来;彻底追查傻锛儿反动言论的教唆犯和阶级根源;责成傻锛儿家人将这个反革命看管起来,不准他再出来乱说乱动。

迟梅骑着自行车赶回公社时,天刚蒙蒙亮。李书记打着哈欠、揉着眼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还没等迟梅汇报完,就打断了她的话,说:“半夜三更来砸门,我还当是多大的事呐。一个傻子的胡说八道,你也信?就当放个屁算啦!哈——欠!谁不知道这凌明的觉是四大香美,你瞧你……”迟梅说:“李书记,这可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还是现行的!您平时不是教导我们……”李书记不耐烦了:“甚新动向?甚现行的?要不是你成天走着坐着模仿中央首长,人家背后能议论吗?没人议论那傻子能知道吗?查来查去,最后还不是查到你头上?回去吧,我还要睡一会儿。哈——欠!”迟梅这才开了窍儿,心想:李书记真有水平,没睡醒都比我想得周到、想得远。从这件事以后,迟梅对李书记越发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听说傻锛儿闯祸的消息后,张木匠立马扔下手上的活从百十里外连夜往回赶。一进村,遇上了孟老拐。张木匠打了声招呼,凑上前想跟他问个究竟,孟老拐没等对方开口,先用手在自己的脖子上划了一圈儿,说:“你家那傻货可真是大逆不道,犯下了诛九族的罪喲!”说完,孟老拐摸着脖子转身就走,不听、也不多说一句话。张木匠回到家,发现屋里冰房冷灶,窝缩在炕上的老婆和三个儿子一见了他就“哇——”一声哭了起来,连向来鬼点子多的凿子,这会儿也吓傻了,没有了主意。……出事已经好几天了,却不见迟梅有什么动静;迟梅越没动静,张木匠一家人就越是心里不安生。平姑成天念叨:是不是报告了县里,等着批下来就抓人呀?会不会把傻锛儿和他爹一起抓走?家里没了顶梁柱,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哟!还有三个秃小子等着他爹给娶媳妇哩!迟梅听从李书记的指点决定不再追查了,可已经灯笼火把闹得尽人皆知了,收场时免不了要虚晃一枪。迟梅多次放话:为了不影响生产,对那个案件不再开大会检举,变为明察暗访,查出阶级根源、揪出教唆犯!不久,查出傻锛儿的一个在后山的舅舅是富农,工作组把他抓了来批斗了一次。村里还有一个人一直提心吊胆,只要见了迟梅或工作组的人便会不由得打哆嗦,因为他在心里已经把自己定性为教唆犯了。这个人就是来福。他总觉得傻锛儿会在迟梅明察暗访时把自己检举出来,一害怕就往张木匠家跑,装作关心地问:“傻锛儿咋样呀?说甚啦?”张木匠说:“还能说甚?活了二十年了,就说过一句囫囵话,可这一句话就把天捅了个窟窿!说他是妨祖疙疸一点不假。”来福放心了,在自己脑袋上胡噜了一把,叮嘱道:“库房门要锁好哟,可不要让傻锛儿跑出来再闯祸。”

 

放养惯了的鸡,如果乍猛的被关在笼子里,其后果是不再生蛋。打小就在野地里东跑西颠惯了的傻锛儿,冷不丁被锁在一间不足五平方米、既矮又小且黑的库房里,其后果是生病:傻病又加了疯病!傻锛儿不光胡喊乱叫,还连打带砸,把原先库房里摆放整齐的东西:羊皮啦、羊毛啦、菜籽儿啦、木匠工具啦……统统扔在地上,被沾满了他的屎尿!傻锛儿这疯病和他固有的人来疯又形成了并发症:只要听见有外人进了院子,他就又打又砸,闹得格外厉害。一次,来福在库房小窗口正巴头探脑儿,突然从里面飞出了一只鞋!幸好没打着人,屎尿可是溅了来福一脸!来福抱头鼠窜,对正在院子里喂猪的平姑说:“可不得了啦,你家傻锛儿还是个武疯子!”

春节前后,村里人都闲了下来,工作组也撤了,而赌博的、说媒的这些人就忙了起来。一天,平姑老家五里屯的满仓嫂跑来提亲,想把她的侄女嫁给凿子。本来谈得挺好,都商量着何时下聘礼了,可是,满仓嫂去外面解手时说了几句话,惊动了傻锛儿,结果就完全改变了。傻锛儿先是“嗷——嗷——”叫了两嗓子,满仓嫂还以为谁家在杀猪,没咋理会。接下来,傻锛儿狂笑着又摔又砸,用头把土墙撞得山响,“咚!咚!咚!”,时不时还有东西从窗户里扔出来,又骚又臭……满仓嫂解完手,系上裤子就往屋里跑:“你家咋还有个疯子?吓死我了!”平姑连忙解释:“那是凿子的隔山兄弟,将来跟凿子没关系,……”满仓嫂把手一摆:“俗话说,腿板夹着两溜溜,走到哪儿吃肉肉。何况我侄女在十里八乡都是数得上的俊俏人儿,又不愁嫁,……你现在说没关系不顶用,这疯子将来肯定是兄弟们的累赘。到那时候,人家会点着脊梁骨骂我。我可不做这坑人、害人的缺德事!算了吧,算了吧。” 平姑还想挽回,就把凿子如何如何好说了一遍。满仓嫂笑了:“俗话说,腿板长着一根棒,走到哪儿都吃不上。何况还有个又疯又傻的哥哥拖累着,你家凿子再好也不行!”

好端端一桩婚事就这样被傻锛儿搅黄了。满仓嫂走后,凿子越想越生气,眼瞅着到手的漂亮姑娘就被……他一跺脚,提着根麻绳冲向库房。进了门,凿子二话不说,飞起一脚将傻锛儿踹倒了,再抖开手里的绳子,嘁哩喀喳,先把双手捆住,然后又随手从“筒裙”上撕了块破布塞在嘴里,骂道:“你有本事就再给爷喊!你可喊呀,咋不喊啦?”

从此以后,只要家里来了客人,或是想起满仓嫂漂亮的侄女没娶到手而生气时,凿子都会一绳把傻锛儿捆起来,再用破布堵上嘴。来福听说了,还跑来给凿子出主意:“去铁匠炉打两根铁链子钉在房梁上,再拴起来也方便。”和被麻绳死死捆住时不一样,傻锛儿感觉拴在铁链子里的手活络了许多,就拼命想挣脱,到头来,手腕子生生被磨得露出了骨头!

张木匠见没人追究傻锛儿的事,春节一过就背上工具出去干活,可又放心不下家里的傻锛儿,惊蛰刚过便抽个空跑回来看看。这一看还真让他又惊又气:“把他关在库房里就行了,咋还用铁绳拴住呢?”张木匠不听平姑和凿子的解释,执意将拴在傻锛儿手上的铁链子解开了,见了手腕子上的伤口骂道:“怪不得人说后娘的心毒过蛇蝎!还有你凿子,咋说他也是你哥呀,咋能——”话还没说完,挣脱了铁链束缚的傻锛儿拿起一把用来搅拌猪食的马勺,冲着张木匠就抡了过来。张木匠躲闪及时,没打着脑袋,只是肩上挨了一下。傻锛儿转过身,又朝平姑抡起了马勺,幸亏被凿子一把夺了下来,……平姑有理了:“你瞧瞧,疯得连爹都打开了,不拴能行吗?”张木匠说:“能行!”平姑说:“不拴就不拴,怕谁戗不住!反正我是不来库房了。”其实,自打傻锛儿被关起来以后,平姑就很少来库房,而每天一次的送水、送饭都是由凿子来做的。经过这件事,凿子确信傻锛儿除了害怕自己之外,已经疯得六亲不认了,见谁打谁。

第二天,队长到张木匠家商量给车马大店修门窗的事情。凿子悄不言声地来到库房,打开了门。傻锛儿已经听见有生人来了,一见了凿子就老老实实地伸出双手,让他拿铁链子锁。可是,凿子这回不光没锁他,还把他放出了库房,并将立在门口的一根担杖递到他手上。傻锛儿顿时来了精神,嘴里笑着,手上舞着担杖,脚下一撅搭、一撅搭地进了屋,见人就打。平姑惨叫一声:“杀人啦!”连滚带爬地上了炕,在一摞被子后面猫了起来。张木匠冲上前想夺下担杖,傻锛儿不给,往高一举,“哗啦”一声,把仰尘捅了个大窟窿!房梁上的塔灰纷纷落下,眯了队长的眼。张木匠夺不下担杖,骂一句:“你个妨祖疙疸!”运足了气,用推刨子的架势将傻锛儿推了个仰八叉!傻锛儿倒地的同时,担杖钩儿一甩,在队长的脖子上豁开了一道血口子!

张木匠和凿子赶紧套上毛驴车把队长送到了公社卫生站。卫生站的杨大夫在队长的脖子上缝了十几针才算把血止住。手术后,杨大夫用他那特有的天津口音说:“悬——啦!再往里钩一点儿,挑断了大动脉,你这会儿说不定早就嗝儿屁着凉④喽!”

当晚,平姑躺在炕上不说一句话,只是哭哭啼啼。张木匠心烦:“别哭啦!家里死下人了还是咋地?”平姑“嗯”了一声,继续哭。张木匠隐隐听见从库房传来了傻锛儿“嗷嗷”的怪叫声,静夜里听了煞是瘆人。张木匠叹口气,说:“这妨祖疙疸存心不让爷安生了。”

 

三月里的一天,傻锛儿脱掉了那条又脏又臭的“筒裙”,换了一身崭新的蓝色卡其布制服出现在村口的大路边。村里人见了都大吃一惊。来福走过来上下打量了一番,说:“这是谁啦?咦——,差点儿没认出来。人靠打扮马靠鞍。咱傻锛儿换了新衣服,也是个蛮不错的后生嘛!——要出门呀?”听张木匠说傻锛儿要去大河南岸做倒插门的女婿,来福对旁边的根柱说:“我早就讲过傻人有傻福。我没说过吗?”打小就是孤儿的根柱颇有感触:“有个亲爹就是好,都傻得屌毛不像了,还惦记着给他娶亲。”看着张木匠、凿子和傻锛儿坐在毛驴车上走远了,来福拍了拍胸口,自己那颗悬着的心似乎也可以放下了。

爷儿仨赶着毛驴车来到火车站旁的一家小饭馆门前停下,拴好车,拿出草料喂上毛驴,随后便进了饭馆。他们一人要了一碗羊杂碎汤,就着自家烙的饼子吃了起来。凿子还要了二两薯干酒,让父亲和傻锛儿喝。傻锛儿抿了一口再不喝了,张木匠一仰脖儿,把酒掫进了肚子里。爷儿仨从饭馆出来时都吃得满头大汗,脸上红扑扑的。过了车站往南走是一片荒凉的盐碱地,再往南就是大黄河。盐碱地上连路都没了,又赶上春天土地翻浆,很难走。凿子只好跳下车,嘴里骂骂咧咧地在前面牵着毛驴走。张木匠闷头抽烟,一声不吭。只有傻锛儿格外兴奋,嗬儿嗬儿地笑,哇哇地喊。难怪他这么高兴,毕竟是有生以来头一次穿这么好的衣服,头一次出远门,头一次下饭馆,且与父亲和凿子平起平坐一起吃饭,也是被关进库房后头一次回到大自然,更是头一次见到大河,……车在离大河不远的地方停下了。张木匠下了车,圪蹴在一边只顾抽烟,头也不抬一下。凿子几次喊爹,张木匠就是不抬头。凿子只好管自拉上傻锛儿朝大河边走去。

大河里正在流凌。一路向东漂流的巨大的冰排翻滚着、撞击着,发出沉闷的轰响。凿子拉着傻锛儿来到一处正在淘岸的陡峭之处,蹲下来,用手比划出捧水的姿势,然后让傻锛儿照着做。傻锛儿不敢,站起身想往后退。忽然,张木匠用变了调儿的声音冲两个儿子大喊起来:“算了吧,算了吧。”凿子像是听到了命令一般,猛不防闪身跳到傻锛儿后面,猫下腰,抱住了他的两条腿。当傻锛儿的脚离开地的一刹那,凿子再用头朝他的后腰上一顶,同时胳膊又猛劲儿往前一送,——傻锛儿就像槽儿里的一片木屑,被凿子铲得飞了起来,飞进了大河,旋即被怒吼的冰排所吞噬。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太意外,致使傻锛儿没顾上一声喊,只咧了咧嘴,和当年他妈临死前一样……

张木匠把这惊心动魄的一幕看了个清清楚楚。他气得先是跳起来,然后又蹲下去,捶一下自己的脑袋,捶一下脚下的土地。他想骂凿子,骂他是杀人犯,是畜生,连畜生都不如……但最后都没骂出来,只是用手指着凿子“哇哩哇啦”一阵乱叫,——活脱了又一个傻锛儿!

(2015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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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砍椽:方言,手淫的意思。
  • 2)电脑字库无此字,song(阳平),尸字下加从字,作精液讲。下同。
  • 3)方言,戴绿帽的意思。
  • 4)方言,死亡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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