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即使直到现在,我也总是认为过早的脱离了体制内教育。由此,我把自己至今没有掌握更多的生存技能,归咎于小学四年级开始的辍学。尽管我现在的身份是一个真正的职业艺术家,可是按照我父亲的话说,艺术家,不能当饭吃。就算你因此能吃的很饱,也不能算做解决了温饱。

人,终究还是会饿的。

艺术家的人生改变总是突然的。

我在读小学四年级下学期时,一次因大闹了晚间最后一节自习课,被班主任抓了现行。接受完一通臭骂,跟小伙伴们在户外罚站的时候,冒着风雪领头扒光了膀子,这就是我第一次被体制开除的原因。打那以后我成了两面派,一面沉默,一面喧嚣,自言自语成为我日后与人生对话的主要方式。被学校开除也是我最终在大陆上丧失社会身份的开始,其时我处于适龄地痞阶段,只要父母在上班,我就是自由的。

这种情况持续到那年的春节联欢晚会时间,在这个全国欢聚的时刻,适龄地痞的父亲绝望中看到了《狗娃闹春》,他偶尔打量我的眼睛开始放光。个把月之后,父母毅然像是丢手套般,把我扔在了干涸的水泊梁山学习武术。

我应该感激老人家的这个举动,我学会了珍惜糖果,珍惜粮食,珍惜友情,珍惜一切快乐的机会。更加重要的是,在短短几个月的高体能训练之后的一次假期里我正撒了欢的奔跑在梁山泊周遭的山路上。忽然发现山顶竟然有一口水井,水井竟然是干涸的,井底竟然堆着一堆婴儿,紫色的尸体赫然布满啮齿动物的牙痕。我第一次追问,这他妈到底算怎么一回事!?我相信这是我人生思考的开始,是该被我膜拜的时刻。

这个关于生命的追问把我整懵了,连青春期的爱情萌芽都稀里糊涂的萌过去了。尽管,也学着追逐女人,那些像是骨头一样的女人,偶尔有些情调的小骨头,掺着牙印。只是,我不可能再学习到安分。

在后来一次又一次莫名其妙又激昂澎湃的辍学之后,父亲花钱让我上了家乡的高中。高中我也只读了一年,没怎么上课。就是睡觉,打架,遛弯儿,跟几个八九年下放的高材生老师聊天。出现转折是因为在父亲的书堆里,翻到一本《山东地区中专函授课程-马列哲学概论》,我又及时的蹭阅了同学从图书馆借来的叔本华小册子。随后,我阅读完高中图书馆几乎所有课外书籍,最后是一大堆诗歌,我根本没有时间上课,没有时间参加会考。因为,我觉得自己可能要找到解决问题的方式了,我的那个不依不饶的疑惑再也不能折磨我了。于是,文艺,这个坑杀了无数或者志意下劣抑或高瞻远瞩的才子佳人与帝王将相的泥潭,终于向我蔓延开来。

最初我立志于做一个诗人,学校里当然不教写诗,学校里也没人告诉我活着还是死了的这东西是怎么回事。此时,我碰到了《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高中自习课的时候会冲到黑板前,从最后一个字倒着写到第一个词“般若”。可是我自己整不明白,怎么整也整不明白。高中不是我最后一次辍学,我写诗,活着,却越写越糊涂,越活越不知所以。

我尝试着做过许多工作,之前买学籍的钱,虽然是家里出,但学费是我自己挣来的。暑假寒假都出去做建筑小工,扔砖头,干零活,跟车做装卸工,这是父亲对我的教育。在矿山做出纳员的那年,我又半买半考上了中专,一个奇怪的师范类会计专业。在那个学校,我不是共青团员,但是团支部书记,学生会干部。教导主任借我的《史记》看,辅导员借给我《社会契约论》的时候,我说我读过了。我拿班级罚款给班里买书,还想成立一个学生话剧团,剧团的名字叫“昙花社”。同学虽然跟我年龄相仿,但我一直认为他们是帮小崽子,乃至于现在也这么认为。于是在中专的第二年,我一个人跑到宁夏川流浪去了,成了那列绿皮火车上最年轻的单身旅客。这次我彻底辍学,永远结束了学生生涯,这年也还是在冬天。

之所以去银川,除了它足够远离家乡,还有当时我是一家宁夏杂志的小记者。只是,我的年轻跟偏执把编辑们吓着了。从张贤亮的《朔方》杂志社出来后,我住在旷野里。白天走路,讨饭,那时候我想翻越贺兰山去蒙古放马,就沿着贺兰山往蒙古方向走。夜晚裹着包里带的所有衣物,套上四双袜子。点燃荆棘与枯草的火堆,听着贺兰山里的狼嚎。我记得包袱里还背了一部硕大的辞海做枕头,有一把刀,一只军用水壶,还有一本拜伦的《唐璜》。

西部的夜空真是干净,低沉豪爽,挺像个侠客。只是这肃杀的气息每隔几分钟就把我冻醒,冷,从来都不藏着掖着。忽然,我发现非人类在数量上多过人类,这发现有点奇怪。奇怪,真实,不容置疑。而我喜欢的中文,绝不是会说普通话,认得几个简体字,就可以读得懂的。我需要获得更多的理解与认同,于是我决定开始从事视觉艺术创作,至少要能被看到。艺术现在看起来像是可以拯救我的小心肝了,我时不时的照镜子,经常发现镜子里的小崽子马上就要高兴坏了。似乎一切都开始有了色彩,连那个不依不饶的问题都有了色彩。

这回我是真的如同找到了救命稻草,我读艺术史,看画册,读艺术家传记最终看到了雕塑,看到了米开朗基罗,看到了莫迪里阿尼的石灰岩雕刻。

雕塑这东西有体量的,三维,质感沉重,这看起来像是英雄该做的事情,我的灵魂早先被浪漫主义与英雄主义之类的东西搅和了。我开始努力学习绘画并借此向雕塑进发,在尝试了蛋彩画,水彩,水粉,古典油画技法与印象派画法之后,画笔在画布上的腻歪使我感到厌倦!

我迫不及待的拿起锤子挑战各种石头,自己制造铁匠炉,烧火打錾子,控制蘸火的温度火候。并最终选择了石灰岩作为我的材料,原因是我更喜欢石灰岩迸裂的声音,喜欢石屑崩起来刺破的流着血的胳膊。

Li Yao_Untitled No. 1-s

我的家乡被石灰岩挤满了,这种重体力劳动,折腾的我精疲力尽而又乐此不疲,我没有时间思考。我发明了一种方法,从开始到结束只用一种尖头的凿子创作,这样我的工作不会因为更换工具而被打断。整个过程更加简单单调,更加枯燥,我越来越喜欢简单的,重复的,没有意义的,单纯的东西。我称其为“尖刀流”技法。

类似这样超级一根筋的思想,左右我去从事一根筋的行为艺术,改变我的绘画方式,画一根筋的画。我追寻简单的东西,越来越不适应任何复杂的变化。

我依靠自己的创作,获得了理解,作品被收藏,获奖。我开始出国,游历,五湖四海的交友,甚至出版了自己的诗集。伴随着艺术创作,我的生活方式更加随意,精神混乱不堪。我感到了更加强烈的堕落,急切的,有时会让我从噩梦中惊醒的堕落。

我知道艺术没有解决我最初的问题,反而使得我越陷越深,越来越迷糊。我一直是在一点一点崩溃。这崩溃使得我不知所以,啮齿动物的牙痕变成了对功名的嘲弄。这冷笑夹杂着死亡的阴影,一个终生都不可能解决的问题,如匕首般突刺着我的灵魂。它试图让我欺骗自己,在人前掩饰,做作的洒脱。但是我知道自己是个混子,在面对它的时候,我就是一个混子。我逃避,挤压,无可奈何,我抓不住它,我怎么整都整不明白。

在从事艺术创作之前我就阅读过西方哲学史,是从一个人研究到另外一个人,从叔本华一直读到亚里士多德,再从尼采读到胡塞尔。但是在精神上一直找不到答案,西方哲学变成一种混乱的自言自语。包括文学,当代艺术,我越来越觉得没有出路,越来越喜欢简单,想要寻找一种简单。只是看起来所有的思想,所有创作都不如一句“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我不知何去何从。我的创作没有任何意义,但是我还是在创作。我们追寻简单,却愈加复杂。我们说自己热爱生命,却无时无刻不在摧毁它。

如此面对这个世界,可真不是个办法。

孩童时迷恋玩耍,迷恋食物,贪享师长溺爱。长大了情窦初开,狂蜂浪蝶,迷糊颠倒,。继而有功名心,好使意气,结交朋友,常认兄弟。才气使纯熟后,财也成了枷锁,来去早就没了自在与年少的狂妄。三十岁之后,之前酒色财气伤尽的身心就开始来要债,处处潜伏危机,又怕病,又怕死。少年逮什么抓什么,日子长了就怕离散。这样的所谓人生是否有个尽头呢?

偶尔,发现工作室墙上贴的以往偶像,都是自杀了死的,潦倒死的。文艺是个什么东西?在这里头弄一辈子,弄了些啥?制造不实的梦幻?抒发无着落的情感?得诺贝尔奖?进卢浮宫?这也许就是心外求法,吃药成佛,执迷不悟。我们一直都是执迷不悟,可如何才能解脱呢?能否放下那个执着的自我?那个在每一次接近真实的时候,就出来自我欺骗的自我?至少,我现在还有直面它的勇气,我知道得干掉它。可是,怎么干掉?

我试过跳山崖,吞剪刀,同归于尽可不成。痛苦不能解决痛苦,我需要智慧,真正的智慧,而不是小聪明不是玩心眼也不是拼经验。这真是自己的事情,迷信情感,迷信政治,迷信文艺,迷信科学技术,显然是搞不定的,因为没有先例。如果我认为自己是前无古人,那可就是真疯了。靠着自己单单从经典中寻找答案,是没有这个能力的。经典摆在眼前,不知其门,不能契入,这一点我也非常明白。那么多的古今大德又是如何做的呢?

我决定孤注一掷,因为我没有选择的权利,我不能面对那个愚蠢懦弱,覆藏谗曲,无比强大的自欺。我更不想欺人,也不想被人欺。不想这一生终究是莫名其妙的来了,又无可奈何的活着,最后心不甘情不愿的死掉。知其所以,我愿意用生命去博这觉悟,无论代价,无论未来,无论时空。

至少,我选择开始。

 

2015,1

arrow
arrow
    文章標籤
    李爻
    全站熱搜

    自由寫作網刊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