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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是活人的坟墓。”

这句话是在我在同学阿彬死之后,才说出来的。

 

 

同学阿彬

 

富屯溪水多与水少与下雨不下雨或下大雨与下小雨有关。小的时候我不喜欢下雨。哗啦啦的雨水让河水涨起来,将河岸两边干净的细沙淹没,如果雨再大一些,再高处一些岸边的杂乱生长的草木也会被淹没了。

河道上的空间被夺去,如头脑被填满,再也无法记住什么了。河流浑浊、人生混沌。

 

杂草以上就是沿河修建的房子。在我的记忆里,富屯溪的河水只有一次淹上了岸边的民居。那是因为那一年上游的一个水库决堤了,奔流而下的河水将整条河道塞得满满的,疯狂地扭动,如一支长长的穿着黄颜色制服的队伍灰头土脸地总也走不完。

那一天,我站在自己家里的窗前,望着大雨,在心中叨念着:雨怎么还不停啊,再不停阿彬家就没有啦。

 

阿彬个子不高,据他说这是因为练南拳时扎马步,要将全身的劲都要住地下沉,所以自己将自己压矮了。我相信他说的是事实。因为每次看到他练功,将身体向下一沉,要想推动他半步也是不可能的。感觉他就像是一块摆放在地下的大铁块。或者地心引力对他特别的有效一般。

放暑假的时候我最喜欢去阿彬家玩。一是可以跟他学几手,二是与他在一起玩心中有底气,走路手脚都可以甩得开些。

阿彬家后门有一个小山岗,山上随着季节的变化,生长出各种野果子——像是一个果园。前门呢则是奔流不息的富屯溪——像是一个游泳池。只要不下雨,溪水干净得就像是镜子。在水浅的地方可以看见河床上的鹅卵石摇晃着,像是活了一样;在水深的地方,清亮的河水变得深沉起来,像是要将什么掩藏起来一样。我知道河水要藏起的是众多的鱼儿。

 

“水至清则无鱼”。

我不知道是先有这句话,才有了这个事实;还是先有了这个事实,才有了这句话?这个问题很重要,因为这关联着“谁是这个世界的主宰”的答案。是万物顺从着世界,还是世界顺从着万物。

 

 

竹子下的秘密

 

沙滩干净得就像是白纱。岩石黑得就像是一个厄运将临的人的脸色。竹子碧绿着,让人一眼就能爱上生命。地球正是有了这些生命而显得生机盎然。

 

有一天我和阿彬到山上摘野桃子,将所有的口袋都装满了之后下山。走出杂乱的树丛,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阿彬拉了我一下,让我停住。同时示意我不要出声音。

我不解地看着他。他指了一下河边上的竹丛:“老徽子,看到没有?”

“什么?没有。”

“看那丛竹子啊。”

“竹子怎么了?”

“看到它们一直在抖动么?”

“看到了,很正常呀。”说着我望着他,还是不解。

“你没看到别的竹子都不动,就只有那一丛在抖动么?唉!不跟你说了,我们等会儿再回家。”显然,阿彬觉得我太迟钝了。

于是,我们坐在田埂上,看着蚂蚁列着队从东边向南边搬家。“要下雨了?”“应该不会,书上说蚂蚁要往高处搬家才会下雨。”“我觉得它们是在向高处搬。”“不,那个地方还不够高,积一点水就淹没了……”太无聊了。时间比这些蚂蚁爬行的可要慢多了。

我有些不耐烦了:“走吧!有什么好看的?我不想看了。”

阿彬说:“要走你走。不看你会后悔一辈子。”

有什么后果会这么严重?好吧等就等吧。以我对阿彬的了解,我相信他不会仅是看蚂蚁这么无聊。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阿彬向河边沙滩望去,惊叫了一声:“唉!他们什么时候跑了?”说着起身就向河边跑去。我跟在他的后面,只见他一路小跑到了刚才晃动着的竹丛边,一低头就钻了进去。我没有跟着他住里钻,站在外面对他喊:“阿彬,干什么呀?”

“快进来,有好看的。”

“什么好看的?”

“你不进来怎么看得到!”

于是,我从阿彬钻进竹丛时留下的一个小缺口中钻进了竹丛。呵呵,里面竟是空心的。就像是一把伞柄很短的雨伞。阿彬正躺在厚厚的竹叶上,闭着双眼在嗅着手中的一团卫生纸。一脸陶醉的样子。

“那是什么?”

“你也闻闻。”

说着阿彬就将那团纸拿到我的鼻子前面。

“闻到了么?”

“嗯,有一股生黄豆的味道。”

“操。这是刚才他们在这里干B时留下的。操,真会找地方。”

听到这里,我猛地就明白了这股子黄豆味道是怎么来的了。我的下身一下子就硬了起来,为了不让阿彬看到被顶起来的裤裆,我也蹲下身子,跟阿彬一样坐到地上。脸热得就像是要烧起来般。

“操,那女人……那个女人……”阿彬咬着牙齿说:“不是第一次了。”

“你怎么知道?”

“第一次,第一次这纸上要有血的。”阿彬扬了一下还抓在手中的白白的卫生纸。

说完像是很累、很惋惜地闭上双眼,躺在竹叶上。我看到他的裤裆处也撑起了一个尖尖的帐篷。

过了一阵,他站了起来,用手在裤裆上按了一下:“操,受不了了。到河里游泳去。”

“走。”

他拉了我一把。我们两人,就在沙滩上顶着各自尖尖的帐篷,一路小跑着扑进了冰冷的河水里。

我明显地感觉到,身体一进入河水里,下身的帐篷立刻就消失了。我下结论说:“在冷水里硬不起来的。”阿彬不服气,他认为只要借助道具就可以让它变硬。我不相信。“你等着瞧吧。”阿彬说着就跑到岸上那个竹丛边上,将刚才丢掉的卫生纸捡回来,复又跳进河水里,将卫生纸放到鼻下面,一边用吸着气,一边将手伸出短裤里面揉搓着小鸡鸡说:“你看看它会不会变大?”

“好吧。硬了你就把短裤脱掉,让我看看。”

等了一阵子,他终于放弃了。将那张卫生纸丢进河水里,让它顺着河流向下流去:

“我操。真的,在冷水里小鸡鸡缩得像个乌龟头一样。”

 

风似乎是乘坐着河水顺流而下的,一点也不费力气,悠悠闲闲的样子。所以风的身体根本就不可能发热,与水一样凉凉的。像是这河有着上下两层,下面的一层看不见但摸得着;上面的一层看不见也摸不着。

它们都是凉冷凉冷的。我们的身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能再在这河水里呆下去了。

 

从河水里上来,我问:“他们在这里‘干B’不怕被别人看到?”我有意加重了“干”这个字的语音,以表达事情的后果很严重。

“他们肯定没有自己一个人住的宿舍,只有来这里干了。”

接着他问我:“老徽子,你是自己一个人住一间么?”

“我和我爸爸住。我妈妈和我姐姐住。”

“我就有自己的房间。门一锁,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你们家是你们自己的房子。我们家是工厂里分的,总共就两间。”

 

 

造纸厂

 

在我初中快毕业那一年,镇上一位领导从外省引进了一个造纸厂。我对阿彬说:“听说上面有规定,不论是谁引进来的企业,都可以获得百分之五的提成。”

“百分之五?”阿彬惊叫了一声:“百分之五,如果是一千万的投资。就要提走五十万?”

说到五十万,我们都想象不出,那么多钱,怎么用?

阿彬说:“听说有钱的人抽烟都是用百元钞票点的。”听他那么一说,我悬着的心就放了下来。用得出去就好,如果用不出去,要那么多钱干啥?

 

没过多久,阿彬带着哭腔对我说:“镇上划了一大块地给造纸厂,我家就在那个范围里。”

“你们家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

“听说有些人打算借此狠狠敲政府一棒子,把下半辈子的钱都要够。你现在就不用读书了!可以回家享福了。”

听到我说到这里,阿彬竟哭了出来:“我父亲是入党积极份子。看他的样子,好像有用房子换党票的打算。”

“是么?打死我也不相信,有人会傻成这样。”

“想入党的人,能正常么?那些人不是傻子、就是人精。”

“也许你父亲是人精呢?”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很快,造纸厂就开始动工了。奠基那天,从市里来了一个副市长,在随从举着的阳伞下,亲自将第一锹土铲进了一个刚挖开的土坑里。之后,钻进一辆黑色的小轿车绝尘而去。

与此同时,鞭炮声响了起来。掌声响起来了。

鞭炮声盖住了掌声。

纸屑与硝烟齐舞。

 

烟尘散去之后——

一个企业就这样诞生了。

 

 

榜样与入党

 

“入党”与“入肉”有相同的地方,也有不同的地方。相同的地方是都要进入;不同的地方是一个进入了虚无——干澡而空洞渺茫,另一个进入了现实——潮湿而拥挤局促。

 

1987年秋天刚刚开始的时候,阿彬背着书包上学堂了。一天他的父亲盯着刚走出门渐行渐远、也越见越小的儿子——那样的因渺小而质变为渺茫——心中突然生起了一种伟大的父爱。他想一定要在儿子成长的道路上给他做一个好的榜样。怎么样才能成为一个榜样呢?父亲寻找了好久,终于发现了一条捷径:加入中国共产党。

原因很简单:共产党是工人阶级的先锋队伍。

为什么呢?对比一下周围的人就明白了,凡是当官的人都是共产党员。从这一点上就可以证明,有能力、有追求、有智慧的人都入了党。否则、否则……为什么当官的都是共产党员?朴实的父亲于是下定决心要加入共产党。

加入了共产党,自己就可以变得聪明起来。从此后,阿彬的父亲入党申请书不知递交了多少份。而且每一份入党申请书,他都要复写一份,放进一个精致的铁盒子里面保留下来。作为对自己追求进步的见证。

在阿彬读三年级的那一年,父亲的入党申请书是这样写的:

 

敬爱的党组织:

在这金色的秋天、收获的季节,伟大、光荣、正确的党的平息了在春夏之交发生在天安门广场上的反革命暴乱。这是一次伟大的胜利,极大地鼓舞了全党和全国各族人民。权力还掌握在共产党的手中,革命群众是多么的欢欣鼓舞啊。近些天,作为农民的我反复学习了党章,对党的性质、指导思想、最高理想和最终目标都有了新的认识——世界上没有哪个政党像共产党这样迫切地想让人民过上好日子、没有哪个领导人像江总书记那样急切地希望人民走向富裕幸福。因此,我要求入党的心情更加迫切了。我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愿意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

近年来,国内外一些敌对势力不断制造事端,找我们的麻烦,一系列事件考验着我们党的政治智慧和执政能力,而作为为农民着想的共产党则用一次次有力的事实向世人证明了运筹帷幄、驾驭全局的大智慧和力挽狂澜、砥柱中流的大气魄:将坦克开上了天安门广场,飞机也在天安门广场的上空盘旋,有效地震慑了敌人。将一小撮别有用心的人赶出了祖国的心脏——天安门广场……所有这些,让作为农民的我深深感受到了中国共产党的伟大英明、可亲可敬,进一步坚定了作为农民的我入党的决心!

在作为农民的我的身边,接触到的共产党员和支部书记都是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带头人,都是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全心全意为群众服务的好人,积极带动农民致富,在农村中真正起到了先锋模范作用,在他们的身上,作为农民的我看到了共产党员的先进性和重要性,使作为农民的我更加坚定了加入党组织的决心。

因此,作为农民的我郑重向党支部提出申请,要求加入中国共产党。作为农民的我将接受党组织对作为农民的我的考验,以无私、忠诚、勤奋、上进要求自己,坚持党和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时时以“五个模范”标准衡量自己,做新时代又快又好发展的排头兵!即使组织上认为我尚未符合一个党员的资格,我也将按党章认真做人做事!请接受我的入党申请吧!

 

此致

敬礼

 

申请人:×××

1989年10月1日

 

每一次阿彬父亲像敬献贡品一样将入党申请书呈送上去的时候,组织上既不断然拒绝,也不笑脸相迎。总是说还要再考验一下。这种若即若离的态度,给他的感觉是离迈进党组织的大门仅有一步之遥。

就像党不会放过每一个坏人一样,党也不会放弃每一个追求进步的群众。党支部书记在阿彬父亲找到他汇报思想时,总是和颜悦色地鼓励他说:“你的入党申请书我看了,写得很诚恳。但是你把坦克和飞机都开进了天安门写进去就显得有些不妥,有些事情党希望的是让人民忘记掉,而不是记住。你明白其中的道理么?”

“因为……这是不好的事?”父亲的声音很弱。

“不,现在是好的事。但时间长了以后,也许就会变成不好的事。所以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让人们忘记掉它。怎样才能忘记呢?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不要提起它。”

阿彬的父亲想不明白为什么,“现在来看是正确的事情,将来会质变为不正确的事情。是不是将来的人更聪明些?或者是将来的制度更合理些?还是……变天了?那么我入党还有什么意义……”他低下头想着,越想越心惊胆颤、越想后果越严重。不能再这样想下去了,再向前几步就会走到现在的反面去了。他断然地说服了自己:支书是一个老党员,被党考验了多年,一定不会错的。

于是他伸手就要拿回放在桌上的入党申请书:“书记同志,我把这份入党申请书拿回去,重新改了再交上来?”

支部书记当即拒绝了他:“吐出来的痰,还可以再吃回去么?”

 

一年又一年……党票就像是悬在牲口前面的胡罗卜。

 

每一次失望地离开时,书记总是拍着阿彬父亲的肩膀说:“不要泄气,再努把力。好好想想自己还有什么不足。对自己的要求再严格一点。”在阿彬父亲刚出门时,支部书记就将桌子上的那份入党申请书捏成一团丢进了身边的垃圾筒里。幸好阿彬父亲每次入党申请书都重抄了一遍保存在家里,才使他的这种追求进步史,得以完整地保留下来。

 

每一次,从书记的办公室里走出来,阿彬的父亲总是低垂着头。心里琢磨着自己到底还有那些不足:

 

1、脾气太急,具体表现在:

①我打心眼里不喜欢磨洋工的人,总想尽快完成任务;②遇到干活投机取巧的人,我常常会不给人家面子;③工作要是干不好,我就会跟自己过不去,自寻烦恼。

2、很固执,有时过于主观,具体表现在:

①我的观点总跟别人不太一样,而且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②犟得像头牛,别人想说服我可不容易,除非能拿出令人信服的证据和事实。

3、比较粗线条,不拘小节,具体表现在:

①我做事大方向一般不错,但细节上有点丢三拉四,处理不好琐碎的事;②不熟悉我的人开始都不太愿意跟我合作,以为我只会做大事不会做小事,但熟悉我之后,就会常常向我讨教思路了。

4、生来胆小、怕羞,没见过大世面,具体表现在:

①违法乱纪的事我想都不敢想,跟在别人后面参与也不敢;②我从没见过什么大领导,人多时容易紧张;③我比较怕别人说我的坏话,尤其是说我事情做得不好。

 

以上这些是阿彬父亲早就在心里想好背熟了的,随时都可以脱口而出。表面上看起来像是在做自我批评,实则是暗中的抬高自己。阿彬的父亲对自己的聪明劲是很自信的。但是他再聪明也比不过党支部书记聪明。书记总是在他想要开口说话时,就淡淡地说:“你也先别给自己下结论。再想想……住深处里想,还有哪些不足?”

于是,只有灰溜溜地回家了。

 

一年又一年……党票就像是悬在牲口前面的胡罗卜,总是只差一步。

 

每一次回到家里,阿彬父亲做的第一件事是将房门关起来。在确定了隔墙无耳之后,父亲都要告诫阿彬说:“本来这次入党都通过了,就是某某某在党小组会上不同意,给我小鞋穿。阿彬啊,咱们要有骨气,以后不要跟他家儿子玩了。一定要有骨气啊。”听到这里阿彬都要挺着胸,狠狠地点点头。做出一种决心很大的样子。

每一次,父亲口中说出的“某某某”都不同,于是阿彬身边的朋友越来越少,最后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是因为我的父亲不是共产党员。与他的父亲根本就不会产生历害关系。

 

一、二、三、四、五、六……年就这么过去了。

一直到了,这一年、这一天……

 

小镇的党委书记像是不经意间走到了阿彬家门口,向屋里望了一眼,看到阿彬的父亲正在屋里,于是打了个招呼。阿彬父亲说:“什么风把书记吹来了?”

书记笑了笑说:“随便走走、随便看看。”

“是、是,书记是在体查民情呢……请、请,进屋里坐坐吧。”

书记就不客气的进去了。两个人说着说着,就讲到了自己身上还有什么不足。书记说:“我这个人呀,就是原则性太强。你呢?这些年来,你想到了自己有哪些不足吗?”

阿彬父亲想,书记都主动上门来帮助自己找缺点了,自己怎么样也要挖一些触及灵魂的干货,于是他小心地说:“我嘛……嗯……有时还会有私心杂念?”

听到阿彬父亲这句话,书记猛地一拍他的肩膀叫到:“对头。这样的自我批评才算深刻、才触及到灵魂。共产主义的目的就是要消灭私有制。”紧接着,他对阿彬的父亲说:“同志啊,党考验你的时候到了。”

“考验?”

父亲没有想到考验那么快就到了。他的心中忐忑不安。书记拿出一张地图,在父亲的面前铺开:“看,镇里从外面引进了一个造纸厂,这是县里从农业县转到工业县战略的第一步。走得好不好,就看这一步了。你虽然不是党员,但是你不是正在争取进步吗?也是可以起一个带头作用嘛!”

听到自己不是党员都可以带头——走到群众的前面(这可是先锋队才能做的呀)——父亲头脑一阵发热,拍着胸脯回答到:“坚决完党交结我的光荣任务。”

书记说:“是这样的,造纸厂就要建的这片地区,其中包括了你们家的房子。你主动搬出去,将地给腾出来……”

父亲虽然头脑热得发烫,但还是想到了一个问题:“我们一家人住在哪里?”

书记说:“党不会占群众便宜的。我们早就为你们想好了。等造纸建好了,你们就搬到工厂的宿舍里去住。同时你也可以到工厂里上班,以后就不再是农民了。”

 

“好的。共产主义不就是要最终消失私有制么?只要有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住什么地方不一样呢?”

 

阿彬家成了镇里第一个签约的家庭,并成了宣传的典型。与报纸的宣传相反,小镇的人都在背地里骂他,说他带了一个坏头,给政府的拆迁工作亮出了一个可以钻的空子。

人民的利益永远与党的利益相背。阿彬父亲因此终于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了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在成为共产党员的同时,他还成了造纸厂里的一名搬运工——从此,是一个农民变成了工人——其实他也并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工人,只能从职业上来说,阿彬父亲做的是工人做的工作。因为他在工厂的工人名单里写的是:“临时工”三个字。明白这三个字的人,都知道它的意义是什么。就是:轻松的工作轮不上你,而吃苦卖力的工作都是临时工干的。最关键的是,如果有什么黑锅(坏事),首先是临时工顶上去背起来。这跟媒体宣传的“有困难领导干部先上”是端端正正的一个反面。

当然,工人不像在农田里干活那么多变,要看季节,要看阴、雨、晴天,还要琢磨着往地里面种些什么。在工厂里工作很简单,车间主任让干啥就干啥。就是将造好的,成捆的纸从这一边搬到那一边,码放整齐,等着购买纸的客户将纸拉走。

这一条路并不长,总共还不到100米,父亲就在这短短的道路上,低着头、弯着腰来来回回地搬运着。让搬多少、就搬多少。身体虽累,但心总是闲着的。这一辈子就这么交给党了。

 

阿彬父亲由此明白了为什么大家都喜欢当工人。下班回家后,他总是要求阿彬要好好学习,长大了一定要考上大学。大学毕业后就是国家干部了。国家包分配工作,这一辈子再也就不用自己操心。国家都给你安排好了,多省心。

 

 

纸厂开工以后……

 

在父亲工作的时候,阿彬正在镇上的中学上课。我坐在阿彬的后面两排。由此可以断定我比阿彬个子高。个子高是可以看出来的。看不出来的是阿彬学习成绩比我好。

有一次我向阿彬取经:为什么你的成绩突然就好了起来?

阿彬回答到:你本身就是城镇户口,而我是农村户口,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就只有学习这一条路了。

听到阿彬这样一说,我竟觉得自己比他要优越好多,可以放轻一下自己,等着他慢慢追上来吧!先天条件好,还是可以任性一下的。

于是,他就追上来了。

然后,就超过了我。

 

除了学习成绩的变化,还有的变化就是:

造纸厂每天下午3点30分到3点45分都会准时排出一股刺鼻的臭气,让正在上课的同学没有办法呼吸。那种味道很难形容,应该是在历史上从来都没有过。于是老祖宗就没有发明出形容这种味道的词语。通过文字,我所能告诉你们的就是:在第一次排气的时候我身边的一个女同学,被呛得吐了一地。她吐在地上的污物散发出来的味道,在造纸厂排出的气味的压制下,完全算不得什么。教室里的同学压根就闻不到她呕吐出来东西的味道。

就造纸厂排出臭气影响到同学们学习,学校领导也找造纸厂交涉过好多次。但造纸厂负责人说,他们也没有办法,连人都要放臭屁,何况怎么大的一个造纸厂。

厂长问:“你能不放屁么?”

校长说:“不能。”

厂长说:“是嘛,工厂就像人一样。你想,谁愿意放屁呢?你看,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呀!请理解。学校不是常讲什么理解万岁么?”

“理解万岁”。于是校长灰溜溜地就回来了。

 

怎么办呢?事情总要解决。从根子上解决不了,也要在表面上做一篇文章。以示校方已拿出了解决的办法。如果有人因此而中毒,也好有个托辞。

有一位老师提了一个合理化建议:将课间时间调到3点30分,再将平时10分钟的课间休息延长为20分钟。这次课间休息鼓励同学们尽可能地都去上厕所。同学们给这一招取了一个名字——以毒攻毒。

于是,这个学校出来的学生都养成了下午3点半屙屎的习惯。

 

从造纸厂排出的东西有两个:一是、看不到但闻得到的臭气;二是、看得见颜色却闻不到气味的污水(如果不跳进河水里)。

 

从造纸厂里排出来的污水,将水染黑了。连河岸边的沙子也不能幸免,全都变黑了。接着,再向上,长在细沙与泥土交界处的竹子也死了——由翠绿变为浅黄再变成褐黑……

死亡之神像是从河水里爬出来似的,渐渐地靠近河水的生命都死去了。干枯、变硬,发黑。人们这才知道为什么说“死亡是黑色的”。

对于死神,人们当然避之不及。再也没有人敢下河游泳了。因为小镇一直以来都没有游泳池,于是表现在小镇人身上的现象是:在造纸厂开工之前还没有学会游泳的人就再也不会游泳了。于是在镇子上有一个很容易判断年龄的“刻度”,就是问他“会不会游泳”。通过“会”与“不会”就大至可以判断出他有多大岁数。

 

这也算是那个造纸厂在人的身上留下的“年轮”吧!

 

 

窗口下的风景

 

自从阿彬家搬进纸厂宿舍之后,我就没有再去他家玩了。一是河边已经不好玩了,水里不能游泳,竹子下也没有了热恋的男女;二是阿彬也没有叫我去他家。每次提到他的新家,他总是懊恼地说:太小了,放个屁都没有个躲的地方。

我和阿彬的感情就这样淡了下来。

 

眼看就要高中毕业了。一个周末,刚放学,阿彬悄悄地靠近我,对我说:“天黑后到我家里来一下,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还没等到天完全黑,我就已经到了他家楼下。我叫了声:“阿彬。”

他从一个窗口里探出头来说:“快,上来。五楼。”

只有他一个人在家。我问:“你父亲呢?”

“加班去了。”说完,阿彬还补充了一句:“要钱不要命。”

哈、哈、哈、哈……现在这个小小的屋子里就是我们俩个人的天下了。

“什么好看的东西?”我有些着急。

“等天黑了。” 阿彬神神秘秘地说。

 

我们开始等天黑。这是一种很奇怪的等待。人生中很少有这种体验:盼望黑暗降临——眼前的东西渐渐地模糊而后消失,但好像总还留有一点影子……长这么大,第一次感觉到了人的局限——天黑的界线到底在哪儿?

“现在天黑了吧?”

“还没有呢。”

“现在呢?你看那棵树已经看不见了!”

“不,还没有。”

“怎样才算天黑了呢?”

“等电灯亮了。”

说着阿彬指了一下对面房子的窗口。有了明确的指标,我的心瞬间就安静了下来。耐心地等着天黑。

等待中,突然对面房间的灯亮了起来。就像是一张电影屏幕,一对男女出现在荧幕里。那个男人对着那个女人摸摸捏捏。一开始那女的还反抗了几下,后来就不动了。只是那个男人要解她衣服时,才死死地抓那个男人的手,不让他完成任务。就这样大约摸摸捏捏了一个小时左右,他们才出了屋子。

没戏了。我对阿彬说:“我回家了。”

“等下子,后面还有。”阿彬拉了我一下。

果然,这对男女前脚刚走,后脚就又进来了一对看起来年纪要老一些的男女。与前面那对男女一样,开始也是摸摸捏捏。黑暗中阿彬悄声对我说:“别急,这个更好看”。

果然,这个女的让这个男的将她的上衣脱了。连里面的半件小衣服也脱了下来,一对大而松软的乳房掉了出来。秋千一样甩动。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女人身体的隐密部位,我脱口而出:“哇,好大。”显然对面屋子里的两个人听到了我的声音,“啪”地一声关掉了电灯。

但是,就像是按下照相机的快门一样,刚才出现在眼前的形象已经牢牢地刻进了我的脑海。

 

“完蛋了,”阿彬埋怨着:“他们知道有人在偷看,以后肯定再也看不到了。”

我也知道自己错了。但还是为自己找到了一句辩解的话:

“反正你已经看够了。”

“我是怕他们告诉我父亲。”

“这种事,他们应该不会到处乱说吧?”

阿彬想了一下,觉得我说的有道理。于是,他就放心了。

 

没有东西看了,我们只有瞎聊了起来。原来,对面的房子是纸厂的女工宿舍。两个女工住一间。同时这两个人又都在谈恋爱。由于没有自己独立的空间,只能像这样,两个人轮流着使用这狭小的空间。

阿彬说:“前面那对是才开始谈的。后面这对原来是老公婆,因为听说工厂要分房子,便离了婚。是为了多要一间房子。据说还签了协议,分到房子就复婚。但是,别以为领导那么好骗。当官的什么没有看到过?精着呢!只给他们两人分了集体宿舍。”

“他们可以再结婚啊?”

“是啊。但是房子已经分完了。只有等到厂里再修房子……可是工厂效益并不好。”

 

星期一,上学时,阿彬专门在校门口等到我,他懊恼地对我说:“第二天,对面宿舍就装了一个厚厚的窗帘。连个鬼影子也看不到。操!”

我想:他一定是后悔叫我去看他家对面的女工宿舍。但是,他一个人将这个天大有秘密藏着、掖着,总有一天会将自己憋坏。于是,我一点也没有破坏了他好事的内疚,反而觉得自己救了他一命。

 

富屯溪沙岸上像雨伞一样撑着的竹丛死了,对面女宿舍装上了厚厚的窗帘。

从此,我再也没有去过阿彬的家了。我们渐渐地疏远了……

由此可以看出,除了女性,我们好像没有什么共同的话题。

 

 

阿彬父亲病了

 

造纸厂开工大约三年以后,街上咳嗽的人猛地多了起来。从街头到街尾到处都是“咳”、“咳”、“咳”、“咳”的声音,仿佛小镇一下子就进入了老年社会。街道两侧布满了咳吐出来的浓痰。一开始狗们、猫们在舔食着咳吐出来的污物,看得人想吐。但吐不出东西来。发出的还是咳嗽声。

后来,猫们、狗们也咳了起来。与人的咳嗽声音不同,听起来像是少女的低吟。

后来,猫啊、狗啊的越来越少见了。只见小镇里的人举着硬纸牌,上书标语、口号,要赶走这个造纸厂。镇领导专门从省上花高价钱请了专家来解释说:咳嗽与造纸厂排出的废水、废气无关。咳嗽只是大家的心病,只要不往坏处去想,那么什么病都没有了。并例举了一堆大家听不懂的专业术语。解释完,专家拿着厚厚的一叠钱就匆匆地走了。

 

阿彬的父亲也加入了咳嗽的人群。在一个下雨天,父亲给阿彬打电话,咳嗽声透过雨点声传到了遥远的另一头。阿彬问父亲是不是病了?父亲回答说,是自己工作得太累了,好好休息只天就行了。窗外的雨声更大了,几乎淹没了父亲的声音……

但总是有间断的咳嗽声,像垂危的溺水者一样,沉下去之后又挣扎着冒出水面。儿子隐隐觉得父亲病情不会这么简单,他说出了自己的疑虑:“也许是造纸厂排出的废气造成的?”让父亲去医院检查一下。

雨声中传来了滚滚的雷声,由远而近……在这样的背景声音中父亲说:“你上大学需要用钱。阿彬啊,我没事,在家休息几天就好了。好好读书吧。”说完父亲就挂了电话——连同雨季淅沥的声音、潮湿的心情都一起被切断了。

“喂、喂……”电话那头,啊彬连喊了两声,放下电话。猜想,也许是雷电将通讯线路炸坏了。

 

没想到父亲这一通电话之后,就再也没有给儿子打过电话了。阿彬打电话回家,总是没有人接。他想,反正快要放假了,等放假再说吧。

还是纸厂工会主席打电话到学校来,找到阿彬说:“你父亲病得很严重,你还是回家来看看他吧。”

 

阿彬回到家时,镇上的人已经很少了。人们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不是它走、就是我走。”凡是有一点办法的人都离开了。剩下的就是没有一点儿办法的人。连镇子上的干部在搞到钱之后都举家迁往了外地。一个月只是象征性地回到小镇办一次公。而这一天造纸厂都照例要停工检修机器。

只有这一天,小镇的天是明朗的天、小镇的空气没有味道。

 

借着这个空隙,空旷的街道上会冒出些许人,散散步、谈谈天、说说地。说到愤怒的时候就骂娘。骂当官的娘——“操——操他娘的。”发泄完之后,再平静地躲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像是一池肮脏水里的一颗无知无觉又硬又臭的石头。

 

 

造纸厂倒闭了

 

没有过多久,造纸厂毫无征兆地倒闭了。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消息人士说是因为上一任镇长、书记被抓起来了,他们收刮了造纸厂太多利润,以至连年亏损。造纸厂承受不起,便停产了。

因为纸厂的倒闭,小镇的空气与流经的富屯溪水停止了变得更坏的脚步。如果没有新的污染源,再过十年,就能恢复原状。

因为这个原因,小镇里的人竟从心底感谢着将造纸厂搞垮那些领导。如果不是他们贪污腐败,造纸厂仍旧会正常生产、正常排污。这才是为民办实事、办好事的好官。

 

有老同志建议上级新派来的镇长说:“将倒闭造纸厂救活,多多少少总能再挤一些。挤干了,任期也就到了。拍拍屁股走人。”

没想到,新来的镇长是见过大世面的。一句话就将提建议的人顶了回去:“搞企业?能挣多少钱?现在全国都在搞房地产,我们已经晚了。我们这个镇子要跑步前进。不要等这一拔浪潮过了,留在沙滩上的只剩下小鱼小虾了。”

 

“是。是。领导英明!”

是的,无论是什么结论,领导都是正确的。

 

 

父亲的嘱咐

 

造纸厂将阿彬家的房屋征用了之后,并没有拆除它。只是用它来做了一个堆放杂物的仓库。

现在纸厂倒闭了,这座屋子完全没有了用处。它站在富屯溪的边上,等着燕子们衔着湿泥来做窝。正值春天。天气好的时候燕子们在屋前细细的电线上高高低低地站成一排。像五线谱一样,让心情好的人想高歌一曲。

按说这样的氛围,什么样的事情办不成呢?

 

阿彬的父亲拖着病弱的身子,从成行的燕子下面走过。如果从天上看下来,就像是被燕子们夹道迎接一样。只是,事情总是出人意料,赶着路的人猛地觉得额头上一凉,一粒鸟屎掉在了他的头上。他从口袋里陶出早晨上厕所时省下来的半张纸,使劲地将鸟屎擦干净。然后继续上路。但心里却结了一个疙瘩。

在见到镇上新来的领导时,阿彬的父亲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当时政府只给了他10000元钱,他可以退出来。还有,利息他也可以付。

“一切就像是造纸厂来了之前一样,房子还是我的。”

镇领导像盯着一个外星人一样,看了他好半天,只问了他一句:“你自己摸着良心想想看,如果你买了一件东西,后来这东西涨价了,你会把这东西还给卖你的人么?”

阿彬父亲摸着心口想了一阵,摇摇头。

“就是嘛。同志啊!要学会换位思考。”说着领导拍了拍他的肩膀。

“还有……还有,一个附加条件……就是入党,我也不要了。可以退出来,只要能把房子还给我。”

镇领导听到这,脸色一变说:“你说这句话可是要负责任的。共产党是无产阶级的政党,什么是无产阶级?无产阶级就是两手空空,什么财产也没有。你竟想用党员换一座房子?一个党员怎么能跟一座房子划上等号?你的党性哪里去了?”

……

“你快点回家去吧。如果不是看到你病成这个样子,一定要把里抓到监狱里去——关起来。”

 

阿彬父亲猛地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像逃跑一样回到家里——像是白捡了几年的自由。在经过祖屋时,仓促的脚步声将电线上的燕子惊得飞了起来。

仿佛一嗓子高音,唱破了。

于此同时,天空成了一张满是麻子的脸庞。

 

进了屋子关好门,父亲将阿彬叫到跟前对他说:

“河边那座屋子可是你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我为了入党,挣表现,把它让给了政府。

唉!你不知道,当年爸爸争取入党就是想当官。让你成为官二代,让你有一个好的未来。

现在想起来,我真是后悔啊!倾家荡产。这个赌注下得太大了。

入党,只是当官的必要条件——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但是第二步就再也走不下去了。当官必须要入党,入了党不一定能当官,没有背景、没有关系……只能到此为止了。

哎!”

 

父亲说:入党就像是男人追女人,费尽千辛万苦终于追到手,那层纸一捅破了,好奇心也就消失了。之后,不外乎三种结果:一是高攀了,于是珍惜一辈子;二是半斤八两,于是平平淡淡过一生;三是低就了,于是分手离婚,就像我和你母亲一样。

“我入党就是属于第三种。为什么是第三种呢?病倒的这些时间里,我一直在思考,最后得出的结论只有四个字:得不偿失。”

 

 

逆流而上,河水清清

 

没过多久阿彬父亲就去逝了。临死时他说出了自己一生的遗憾:“没有死在自己的房子里”。阿彬知道“自己的房子”是指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祖屋。作为一个小人物,阿彬也无能为力,他将父亲的骨灰盒抱回工厂的分给他们宿舍里,将房门关好,就出门打工去了。

 

这个小镇的自然生态已经给破坏完了。空气、水、土壤,连同与世无争、恬淡的人性。在离开时,他只有一个目标:向河流的上方去。越向上游,富屯溪水越干净、清澈。

阿彬的大方向是对的,河水上游总是更原始、自然、落后并纯朴、透亮、干净的。当河流细到无法修建水电站时,他停下脚步,弯下腰,平静处的河水可以照见自己的影子。他蹲下身子,用双手捧了一捧水喝了一口。清冽、甘甜。他浑身上下打了一个颤,就是这儿了。阿彬停下脚步,找了一个餐馆开始打工。

在凑足了2000元钱之后,他辞去了工作,买了一些简单的工具,在河边支起了一个烧烤摊。专门烤鱼卖。选择河边设点,一是这里环境好,游人多;二是用过后的杂物往河水里一丢,方便省事。还有,烧烤用的器具脏了直接就在清净的河水里涮洗,可以省下不少水费。

焦糊的鱼香味随着风在干净空气中鱼儿般游窜着,能走得更远、更远。吸引着众多的食客,寻味而来。

也许是下游的环境更坏了。因牺牲环境而赚到钱,来河流上游踏青度假的人越来越多,因之阿彬生意还算是不错。也还可以存下一点钱来。比给别人打工好多了。

 

每当烧烤的黑烟随着焦油炸开的声音一起窜起来的时候,阿彬总是在心底里希望河流的下游污染得越厉害越好。这样就会有更多的人,更频繁地到河流上游来喘口气,呼吸点新鲜空气。他并不担忧那些人会留在这里,将这儿也弄坏了。因为他相信在“赚钱”与“生命”的选择题上,人们大多会选择前者。

 

 

房子——是死人的坟墓

 

阿彬打算就在这儿安家了。

有一天,几辆豪车组成的车队逆流而上,浩浩荡荡而来。车队在阿彬的烧烤摊前停下来,一群人从车里钻出来,伸着胳膊和腿说:“老板,有好吃的尽管上来”。这群人吃着烧烤,呼吸着新鲜空气、喝着没有被污染的水,聊起了下游一座小镇的房地产开发:

有一个开发商400万拿下了原来造纸厂的地,建房子卖。靠河边的地方规划修建成别墅,200多万一套,只要卖掉两套,本钱就赚回来了。这一口吃下去就肥了。听说这个开发商就是镇长的兄弟。

 

一旁听着议论,阿彬知道他们说的是自己的家乡。

第二天阿彬破天荒地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一大早就乘车赶回了小镇。他家的祖屋已经不见,变成了一个大工地。一座座尚未完工的小型别墅楼群。他找到售楼部,一个漂亮的售楼小姐将他引到一个楼盘模型前。阿彬指着标在他家原址上的房子模型说:“我要买这套房子。”售楼小姐说:“先生真是好眼力,这个位置可是这个楼盘最好的。背靠山、前看河。”

 

清空所有积蓄付了百分之十的首付。签完一大堆的合同,向银行贷了余款,阿彬又匆匆地赶回去卖烧烤了。烟熏火烤中,所赚的钱一点一点地流进了房子里——流进开发商及银行的腰包里。

直到一年后交房时,阿彬才又回了小镇一次。他将父亲的骨灰盒抱进屋里,端端正正地摆放好,点上三根香,对父亲说:“爸爸,你安心在家里住着吧!这房子最终会是我们家的”。待香火燃尽之后,锁上房门又回河流上游去卖烧烤了。

 

河流的上游、清水之畔、时间之内,烟火燎绕中,阿彬的头发变灰了,脸变黑了,衣服变油、变硬、变淬。活脱脱一个现代版的“卖碳翁”。

 

 

房子,是活人的坟墓

 

2010年我回老家,几个高中同学在河边的民居聚会。这些民居是当年的钉子户,打死了也不搬迁。正是因为这些为了“小家”而不顾“大家”的刁民,使得这些上百年的老建筑完整地保留了下来。如今镇上把它们当作中国南方民居的文化遗产来开发旅游,房子的主人坐而收钱,将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又懒懒散散的。仿佛伸手在风中一抓就可以扯下钱来。

这真是神仙过的日子。大家感叹着这个时代就是老实人吃亏的社会。

我提到了阿彬的祖屋:“小学、中学的时候我几乎天天去他家玩,门前的小河可以游泳,屋后的小山一年四季都有采不尽的野果子……”

我问:“阿彬现在怎样?”

有同学说:两年前阿彬回来了。因为卖烧烤吸入的油烟太多,患上了肺癌,等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医生说最多只有半年的活头。于是他就回来了,说:死也要死在自己的房子里。不出半年,他就死了。是邻居闻出了屋子里散发出来的臭味受不了了,才报警将他家的门打开,推开卧室的门,就看到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端端正正地躺在床上,双手紧紧地握住两边的床梆。

“因为贷款没有还完。还剩下一半。于是,房子就被银行收走了。前面付的钱也就白交了。”

“在中国,房子是活人的坟墓。”我说。

同学们沉默了一会儿,总结阿彬这一生真是白活了:“可是,房子最终也没有成为阿彬的坟墓。”

“我希望这房子最终落在了谁的手上,就会成为谁的坟墓。”当然,我明白这是一个恶毒的诅咒,但是为了给阿彬报仇,我宁愿做一个恶人。

 

2015年1月31日,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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