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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已故丹麦作家阿尔图尔·克拉希尔尼库夫(Arthur Krasilnikoff / 1941–2012)长篇小说《鲸鱼的眼睛(Hvalens øje)》

《鲸鱼的眼睛》是一部由诸多短篇故事组合成的长篇小说,叙述了一个丹麦孩子在法罗群岛童年成长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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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摘短篇故事为:

Hvalens øje, 鲸鱼的眼睛  2

Åndemusik, 精灵音乐 4

Universets skabelse, 世界是这样被创造出来的  7

H.N. Jacobsens Bókahandil, H.N.雅克布森的书店       8

Barnedåb婴儿洗礼      10

Når én dør, bliver en ny født, 在一个人死的时候,一个新的人出生了  12

Det store hjerte, 大心脏   14

Vievandskarret, 圣水皿     15

At læse, 阅读  19

Chokolade, 巧克力      22

Trækassen, 木箱子      24

Guds øje上帝的眼睛   27

Martin, 马丁   31

Blå øjne og det forslåede knæ, 蓝眼睛和摔伤的膝盖       33

Ingrids ryg, 英格丽的背    35

Grindedrab, 屠鲸  38

Hjalgrims økse, 亚尔格里姆的斧子    41

Nordlys. 极光  43

 

鲸鱼的眼睛

 

他是在四岁的时候第一次看见他的鲸鱼。我这里写“他的”,扯淡,他根本就搞不清楚什么是他自己,什么是鲸鱼。对于他来说,去发现这动物的眼睛比综观它的全身要容易得多。通过眼睛,他就与这动物联系在了一起。太阳落山之后,在他躺进自己床铺的时候,他所能记得的就是这些。他的眼睛和鲸鱼的眼睛。现在,它进入了他心中,这只快乐的眼睛,因为它笑着,它也让他发笑。就在这全部海水的中央,在海里,在这浩瀚无边的蓝色大海中。试想一下,在大西洋的肚腹之中有着这样的一个生灵。

我没有说出的那些话都在哪里呢?那些话,关于我写字时所见到的各种景象。

一开始,他另有一个名字,但在他获得生命的同时,人家还是管他叫阿斯图尔。他在船上通往餐舱的台阶上玩着一只北极熊。最初,在他的世界形成时,就有着鲸鱼的眼睛和北极熊。第二天,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你可以想象一下,我现在向你讲述的一切是在一丝很轻微的嘶嘶声不断在你的耳中鸣响着的同时发生的。还有着一台马达深沉热烈的轰撞声。你站在甲板上,阳光灿烂四射,太阳在蓝色的大海上颤抖。航船的逆风行驶使得你的头发飘动起来,你正全神贯注地看着一卷缆绳,这时,突然有人喊着:

“看,鲸鱼。”

人群,或者说,此刻在甲板上的人们,纷纷涌向船舷。于是,阿斯图尔也在这些人的腿间尽自己的最大可能往前挤。一开始,他只看见大海以及太阳在汩汩的水面上留下的游蛇般的耀眼金光。最后,他发现了这鲸鱼。就在那里,水面之下,阴影和反光交替着,时而揭示出海水的深度,时而反照着太阳和天空,这条鲸鱼就在阴影和反光之间进进出出地游动着。他发现了它的眼睛,这眼睛看着他;这眼睛欣悦欢快地向他眨动着,就仿佛鲸鱼只是在看着他。他一辈子都忘不了这眼睛,这快乐的眼睛。

 

四五年夏天,阿斯图尔到了托尔斯港。

港口等待着他,就像一道微笑。那些房子就像宽宽的下颌,带着黑牙,一整排围绕着码头凸出来。廷加内斯岛上的所有房子,所有那些仓库,河流在下面角落的出口处。在空气里是颤动着的甜美混合:油和大海和海鸥的叫声,鱼、血以及对某种崭新的东西的期待 。这气味是阿斯图尔永远都不会忘记的。

 

精灵音乐

 

有好几个夜晚,阿斯图尔在爸爸妈妈进来看一眼他和妹妹的时候就醒来了。他们稍稍注视一下这两个孩子,然后什么也不说,就又出去了。他们站在那里,门缝里透进来的光线映出他们的影子,尽管他们的脸仍然隐藏在黑暗中。阿斯图尔躺在那里假装睡着。

一天早上,爸爸问,有人半夜起来弹钢琴,是不是他。

“不,那不是我。”

“那么,你有没有听见,有人半夜起来弹钢琴?”

“没有。我什么都没有听见。”

妹妹也什么都没听见。

“我这就不明白了。我们醒来,因为有人在那里弹钢琴。非常动听,非常安宁。不是一般的曲子。就是那种曲子,你才会想得出来的,阿斯图尔,在你不想吵醒什么人的时候,会想到要弹的那种曲子。”

“可是,那确实不是我呀。我为什么要在半夜三更弹钢琴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后来,等我们走进客厅,里面什么人都没有。一下子就突然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所以啊……”

“可我们躺着睡觉呢,”妹妹说,“我们又不会在我们睡觉的时候弹钢琴。”

“这可就奇怪了,”妈妈说。她朝爸爸看去。爸爸耸了耸肩,摊了摊手,又撇了撇嘴。

那天晚上阿斯图尔也听见了,轻柔动听的声音,一次三个音,然后一次五个音,然后一次很多很多个音。在那些夜晚,黑夜里有着月光。阿斯图尔叫醒妹妹,他们走进客厅。客厅里完全是静寂。月亮在客厅里灌注着它的光。月光使得所有家具都变成黑色的。他们只能够站在那里瞪眼看着,没有任何东西在动。不一会儿,妈妈爸爸就来了。

“去床上睡了。快,赶紧。”

“我们也听见了,”妹妹说,“所以我们想要看一下。”

“是的,是的,那确实是非常好,但是现在,回去睡了。你们明天别上学打瞌睡了。”

关上了门,阿斯图尔睡不着。也许很长时间过去了,但是,他突然又听见了钢琴的声音。一些细脆的声音,颤动着雀跃着,仿佛那是一些精灵在琴键上飞来飞去。现在,他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是月亮的光线在弹着钢琴。云朵们不时地挡在月亮前面。云朵一过,月亮突然又能够发光了,于是月光就马上跳向钢琴去按下琴键。在云朵们挡过来的时候,音乐就停下。在月亮完全没有被阻挡的时候,它就忙碌着发光下来弹钢琴。

过了好几个夜晚之后,阿斯图尔才终于敢作出解释。也许这解释还不完全是充分的。但在他夜里听见这钢琴声的时候,他觉得这声音就仿佛是在琴键上所留下的最轻柔的敲击,那么轻,那么细微,又有什么东西是比月光更轻柔的呢?

爸爸的面孔完全僵住,说:

“也许那是一些精灵。它们经常会有机会弹钢琴吗?”

“不要再胡说八道了,”妈妈说。已经有一个说法了。

阿斯图尔能明显地看出,爸爸是对的。那肯定是一些精灵,它们只在有月光的时候出来,它们和月光一起演奏音乐。如果那是一些精灵的话,那么我们就很容易理解为什么我们看不见它们。它们也确实不想被我们看见。

终于有一天晚上,事情得到了解释。琴键上有了一阵剧烈的舞动。阿斯图尔向妹妹那里看去,她也在睡觉。那么,这不会是她。他能够听见,通往卧室的门开了。他听见轻悄悄的脚步移向走廊。安静了很久。然后,钢琴开始奏响。在响声之中,他能够听见朝着客厅的门开了。突然,他听见爸爸开怀大笑。爸爸走过去盖上了琴键上的盖子。然后就不再能听见任何声音了。

第二天早上,他说:“你们知道那是什么吗?弹钢琴的,那是小老鼠。我很清楚地看见是它们。在琴键上有一只小老鼠坐着,在月光中抓挠着身子。我本来一点都不知道我们家里有老鼠。但后来我盖上了盖子。现在它们不会再来弹钢琴了。”

尽管阿斯图尔能够轻而易举地看见这老鼠坐在那里抓挠皮毛,他仍然有点失望。唉,那只是老鼠。还是月光和精灵更好玩。但是,又有谁会想得到,小老鼠能够演奏出如此精灵般的月光音乐呢?

 

世界是这样被创造出来的

 

“在外面的宇宙空间里有着一棵苹果树。在果实成熟变红的时候,这树就开始转起来。先是慢慢地转,然后越来越快。在转的时候,所有苹果上的枝梗都断了,这样,这些苹果就飞出去,进入黑色的天空;同时它们自己也旋转着,先是慢慢地转,然后越来越快;同时,它们膨胀变大并且在天际空间里越飞越远;它们飞得越远,就有越多的空间;这样,许许多多宇宙空间就一个又一个地形成了;而我们则永远都无法知道,我们所在的是哪一个宇宙空间。”

阿斯图尔当然还能够继续往下说一段时间,但是古丝丽很当一回事,她直接就问了:

“那么,你想一下,是谁种下了这棵树?还有,它是被种在什么东西里的?”

“这可是一棵天树,它能够到处生长,”他回答说。

“我还是不相信你说的。在这样的地方是不可能长出苹果树的。”

“那么你为什么相信天使?”

“那可是另一回事,我自己曾经见过那些天使。”

 

H.N.雅克布森的书店

 

书店在教堂的前面或者后面,要看你是站在什么地方望过去。如果你是从下面的港口走向它,那么,它就是在教堂的后面;而如果你沿着河过去,它则是在教堂前面。在冬天,它就是世界上最让人感到安全的地方了。灯就在窗户外面,被平放在沥青地面上,或者在雪上的四方形之中,暖暖地发光。这就是书籍所在的地方。各种带着画的书和各种只有字词的书。它们被放在一些小小的四方桌上,它们的封面在光下闪烁着。许多人围挤在它们周围。他们穿着大衣,围着围巾。在他们想要挑出一本书的时候,这大衣和围巾老是碍手碍脚。有的人买下一些色彩抢眼的纸张,红色的,蓝色的,黄色的,绿色的和金色的。在这天花板很低的空间里,各种各样的声音在架子和架子之间拍打着。这里有着一种由拍打声构成的欢快状态。各种各样的靴子在地板上吱吱嘎嘎地响。发热的脸颊和忙碌的眼睛。与剪刀、纸张和绳子带子进行着剧烈争执的一些手指。

外面是黑色的木屋。屋顶上覆盖着草皮,悬挂下来,掩在窗户上,像是浓密的眉毛。房子后面,黑夜带着星辰完完全全地向世界的边缘倾覆过去。在回家路上,精灵一小点一小点地爬出来进入寒冷,就像是那种最没有固定形状的蒸汽生灵。沿着河向上奔跑,感觉很黑并且像闪烁的银子,在渗透着的街灯中,就仿佛是在逃离对黑暗的恐惧;胶靴的克勒克勒声则死心塌地地跟在后面。

 

 

婴儿洗礼

 

1946年8月的一天,阿斯图尔抬着头迈着大步走进了托尔斯港的马利亚教堂。大多数人认为,那是一个星期三,尽管我们根本就没有必要知道那是哪一天,更不用说去记住了。他从最后的几排座位那里往前,径直走向教区执事、风琴师和站在洗礼盆旁的牧师。他急切地敲打着长椅间隔处的那些敞开着的门,因为他急于要穿过教堂的空间,走到这三个目瞪口呆的人面前。然后他面对他们,用自己清晰的嗓音问:

“你们中哪一位是这教堂的拥有者?”

他必须弄明白这问题,这对于他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因为他的妹妹就要受洗了。一样东西是一样东西,那么它就必定有着一个拥有者。这是明摆着的事情:一座教堂必定是属于这样一个拥有者。这三个尴尬而不知所措的人,嗫喏着从嘴里发出一些声音,这声音,最好的比喻就是,它们就好像低飞的蝙蝠嗡嗡地穿过这空间。就在他尚未能够问出自己的第二个问题的这一瞬间里,家里的女人们马上就走上来捂住了他的嘴。一只手,手上有着一条粉红色的沾着脂粉的手绢,紧紧捂住他嘴巴,直到他同意闭嘴,然后,他才能够呼吸不带有脂粉香味的空气。牡丽赶紧把丽特拉抱到洗礼盆前,一家人围着牧师和教母。

片刻之间,一阵安宁浸透了教堂的空间。牧师站着,教区执事退到一边,而风琴师则爬上了自己的风琴。在一系列牵涉到上帝、耶稣和圣灵的开场白之后,牧师就进入了正题,——他们就是为这事情而来的嘛。

“这孩子要取什么名字?”

“伊尔美琳·福勒尔,”牡丽说。

妲丽娅和阿斯图尔相互看了对方一眼又马上移开自己的目光,唯恐自己会笑出来: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有一个这么不可思议的名字!

妈妈的眼睛看上去完全就蓝得像一把钢刀仿佛要杀人。阿斯图尔绕到了牡丽的另一边。牧师在丽特拉的头上浇了三次水,以上帝、以耶稣和以圣灵的名施洗。

在接下来的一秒里,阿斯图尔的声音清晰地穿透这空间:

“那么,她现在就是一个法罗人了吗?”

没有人回答。另一只女人的手捂住了他的嘴。洗礼盆里的水慢慢地停住了晃动,变得静止。有人打开了门。光线在外面的路上警觉地守着自己的岗位。到了走出教堂的时候了。然后,牡丽继续怀抱着丽特拉走出教堂。在他们到了教堂外的时候,阿斯图尔又重新提出自己的问题。这对于他是至关紧要的,他必须知道,丽特拉是不是只需通过受洗就能够成为法罗人。因为他自己很想成为法罗人,但却没能够赶上成为法罗人的机会,尽管他既能够说法罗语又能够用法罗语数数。

一个成年人拍着他的头说:

“很好,孩子,你为你妹妹这么担心。你可以放心,她仍继续是丹麦人。”

阿斯图尔没能来得及看清楚这个白痴是谁。这么痴呆,居然以为这事情关键是“做丹麦人”,我们可是住在法罗群岛上。但是,对痴呆的说法,他拒不作答。

 

后来,他们就回家了。客人们全都涌进家里的大房子。丽特拉在房子后面的婴儿车里睡午觉。客人们肯定不会想着她。家里有奶油蛋糕、茶、咖啡和巧克力。也许在一些大瓶子里也还有别的什么。但阿斯图尔对此没有兴趣,因为他所更关注的是丽特拉,她在婴儿车里,停在后面的晒衣场,没有来参加自己的洗礼庆祝,甚至连一点奶油蛋糕都没吃到。尽管他知道,她没有牙齿,但他还是觉得,她还是应当可以吃一点奶油的。

稍后他走出去,他看见她已经醒了。

她躺着,直瞪瞪地凝视着天空。他走进屋子告诉妈妈,于是妈妈马上就把她抱进屋子。所有大人都赞叹她。有的人他认识,有的人只是看上去不一样。但他们全都在说:

“多么可爱的小女孩啊!”

他望着一个,然后另一个,然后再另一个大人,然后望着她。就仿佛现在他刚刚发现她,在那里,穿着长长的洗礼裙。终于,他明白了,问题是出在什么地方。但所有人都装作仿佛什么事都没有。

“她的头完全是歪的,”阿斯图尔说,“她看上去是那么古怪。”这句话成了他在这次婴儿洗礼过程中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在一个人死去的时候,一个新的人出生了

 

这既非同寻常,又完全很正常。如果你在这样的一个环节上看事情,那么事情就是这样。首先,她出生的时候同时也是老帕图尔森死去的时候。汉娜说,如果那些死人经历了极大的不公正或者是暴死于突发的悲惨事件,那么,他们就会像精灵一样游荡。就在同一个夜晚,水手恒泽在棺材之中被送回家。查尔杜尔号船沉没,他是事故中唯一的死者。阿斯图尔不时走进卧室查看,约安纳斯·帕图尔森的死亡精灵是不是在丽特拉的床上方飘荡。或者恒泽的精灵。丽特拉出生的那天,贝和恒泽的棺材被用小船从克拉克斯维克送回家。很容易想象,恒泽的棺材在甲板上,他独自两臂交叉躺在棺材里,死沉沉苍白发绿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然而,到了下午就没有什么可看的了。在夜里,有耶稣看护着她。其实,精灵们也许能够像灰色的雾一样地穿透墙壁。有几次小孩子莫名其妙地在他们的摇篮里死去。也许这是因为,通过这样的方式,那些原本死于小孩们出生之时的人们在取回他们自己的生命。玛尔云来他们家车库时这样说,当时他们在谈论这个话题。约安纳斯·帕图尔森想要做一个坚强的精灵,但却死在自己的床上。于是汉娜说,他因为自己没有把法罗群岛推向独立而觉得自己经历了极大的不公正。这精灵在阿斯图尔面前划过,就像一只海鸥划过一朵金莲花。但不公正则是他避而不看的。先是一个星期过去了。丽特拉的指甲根里发炎化脓,是的,她几乎是一直有着这毛病。她有着睁开的眼睛,这情形不同于小猫,猫被生下后在第一个星期里什么都看不见。也许,她是不是也会保持让自己的眼睛一直睁着?在第一个星期,她先是有了粗脖子,那么歪,是的,她躺在床上完全是歪的。然后,她受了洗,这是完全另外的一个故事了,然后她被送去了医院。因为,现在她有了一个肿起的脖子。她会因此而死的。那些日子,青霉素就像钻石一样珍贵稀罕。但是,已死的约安纳斯·帕图尔森拜访了那位帮她进入世界的医生:“那份本来是定下了要给我的青霉素,现在,你就给她吧。”

于是姗娜·达尔就走进厅里并给丽特拉注射了这青霉素。整个夜晚帕图尔森都在努力着为丽特拉想办法。在拂晓天边发灰的时候,我们都马上就能够看出,死亡跑去了别的地方。

事情恰恰就应当是这样。但在丽特拉回到家里的时候,她的头在脖子上就像枝条上的花蕾。本来他也不怎么往这方面想。可从此以后,事情就是这样的:约安纳斯·帕图尔森献出了自己的生命,这样,丽特拉就能够在自己的生命中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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